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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我喜欢你


年少不知岁月长。

卿杭走后的几天,程挽月的情绪很低落,但她始终没有打一通电话。

她试着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但不会的题还是不会,上课走神,下课犯困,连厕所都能走错。

周渔晚上去找程挽月吃饭,在教室外等了好长时间。

“挽月,你流鼻血了。”

程挽月摸了摸鼻子,看到手指沾上了血迹。

有男生开她的玩笑:“程挽月,你刚才在厕所看到什么了?”

周渔听到说话声后看过去,见状连忙拿纸巾帮程挽月擦鼻血,陪程挽月去水池边清洗。

这件衣服她很喜欢,现在滴上了两滴血,血迹的颜色变深了,很难看。

“还难受吗?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可能是上火了。”程挽月摇头,今天刷牙的时候牙龈也有点儿出血,“我哥呢?”

周渔也不提卿杭,语气和平时一样:“咱们俩说说话,不叫他。你想吃什么?上火了得吃点儿清淡的。”

程挽月也没什么胃口:“都行,我不太饿。”

两个人一起下楼。这个时间学校附近的小吃店都是爆满的,她们就去了一家稍远的店喝牛肉粉丝汤。

去的路上,言辞从对面走过来,周渔先看到他。

春节过后,她只在开学那天在教室里见过言辞。他的头发长长了,可能是出门少的原因,皮肤也比夏天的时候白了很多。他戴着一顶鸭舌帽,抬头和她对视了一瞬,就极为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他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如果不是程挽月朝他挥手,他已经从马路的另一边走过去了。

“言辞,一起吃饭啊。”

“我吃过了,你吃吧。”

“你去干什么?”

“有点儿事。”

就这么几句话。

之前有一段时间周渔和言辞也是这样。

后来因为程家兄妹俩总是把周渔和言辞叫到一起玩,慢慢地,言辞就不再像意外刚发生的时候那样漠视周渔。现在他搬到了长春路,也不去学校,高三假期少,几个人在一起玩的机会也就少了。

周渔不喜欢香菜的味道,这一次却忘记让老板不放香菜,两碗牛肉汤端上桌后表面漂着一层绿油油的香菜末。

程挽月把周渔那碗汤里的香菜全夹到自己碗里,吃了半碗就饱了。

“程延清说,你们要搬去市里了。”

“嗯,我爸还有点儿工作,等我们考完再搬,奶奶也同意了,她跟我们住一段时间,再去南京跟二叔和二婶住一段时间,但县城的老房子不卖,以后可能还会回来住。程延清想去北京,秦允艺考又没考过,她姐在娱乐圈都是‘查无此人’的状态,根本帮不了她,北京哪有那么好混啊?也不知道程延清那个傻子是怎么想的。程遇舟应该是要考南大。我是能去哪儿上就去哪儿上,轮不到我挑大学,多半就是留在市里了。阿渔,你呢?你想去哪儿?”

周渔:“还不知道。”

她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

四月二十号这天是星期六,高三学生还在上课,四川发生了7.0级的地震,白城也有明显的震感。

学校用广播通知住校生停课半天,有些走读生中午顾不上看手机,就错过了消息,还是去了学校。

周渔中午回家吃饭,睡了半个小时,闹钟一响就起床洗漱,然后往学校赶,拐过弯就看见程遇舟,他还是站在那盏路灯旁边。

很多个晚自习结束,他送她回来,都是在那里看着她回家,等看不到她的背影才转身。

“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这个笨蛋傻乎乎地跑去学校。”

“下午不上课?”

“不上,老师一点发了通知。”程遇舟笑了笑,“你睡觉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床在晃吗?”

周渔茫然地摇头:“没有,闹钟响了我才醒,难怪邻居都在外面说话。”

“你没听?”

“她们聚在一起爱讲八卦,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每次都得跑快点儿,不然下一个话题就是我。”周渔说话这会儿就有一个阿姨探着脑袋往这边看,“不去学校了,那咱们去图书馆?”

“行。”

白城的震感不是特别强,但这次四川地震的新闻很快就出来了。

刘芬扶老太太去院子里坐着,没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阿渔和那个小帅哥,我都看见好几次了。”

“好像是程县长的侄子。我有一次晚上去学校接我们家姑娘,也看见了,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的。程家老二那夫妻俩是在南京吧?南京可是个好地方,就是离咱们这里太远了。”

“阿渔又懂事又漂亮,就是家里负担太重了,外婆生活不能自理,亲妈又是那个样子,真苦了她。女孩子啊,心狠点儿,自己才能过得好,考个好大学,离家远远的,毕业了再嫁个好老公,一辈子就不愁了。没点儿本事的男人,看到她这个家,还真不敢娶。”

“话是难听,但是这个理。”

几个女人的话一句一句地往刘芬的耳朵里钻,她头痛得厉害,开始有些焦躁。

脑袋里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事,记忆断在突然得知周立文死了的那天,她拼命地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后面的事。

她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什么,进屋又出来,再进去,站在门口盯着周渔的房间,然后猛地冲过去推开门。

桌上的书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张写满了“南京”的便利贴掉出来,她用手撕,用脚踩,撞到桌角又突然清醒过来,恍惚地看着一地狼藉。

图书馆今天没什么人,连看绘本的小朋友都没有,管理员也在外面和别人谈论地震的事。

周渔没看新闻,听了旁人的议论才一阵后怕,人在自然灾害面前太渺小了,卿杭老家的房子就是被山洪冲毁的。

程遇舟接完秦一铭的电话,随便从书架上拿了本书,走过去坐到周渔旁边。

周渔带着试卷,没有桌子,就趴在地板上写。

她用笔帽轻轻戳了戳程遇舟的胳膊:“这道题怎么解?”

物理是她的弱项,尤其是最后的大题,她考差的那两次都是因为物理拉分了。

程遇舟在周渔找思路的那几分钟里就看过题了,题目是挺难的。他从她手里拿过笔,讲题之前又反悔了:“我不能白教你吧?”

周渔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颗糖。外婆这几天总想跟着周渔去学校,所以周渔的每件衣服里都装了糖。

不过柠檬糖是她用来给自己提神的,酸味很强烈,程遇舟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看看是谁在偷笑,”程遇舟俯身凑近她,“是你吗?”

周渔笑着说:“是不是很刺激,一下子就清醒了?”

“嗯,是很刺激,你也尝尝吧。”

书架的每一层都摆满了书,从门口看不到最里面,她的脸被挡在一本翻开的杂志后面,再露出来的时候满是红霞。

程遇舟闭着眼躺在地板上,双手垫在脑后:“真想快点儿考完。”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认真给她讲题。

阳光落进来,照在笔尖周围,她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考完了,他应该就要回南京。

他说过,南京的夏天很漂亮。

此时此刻,周渔更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儿。

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小,同学们都铆着一股劲准备跨越那道分水岭,冲破牢笼飞出去。

“卿杭跟你联系过吗?”

“他不怎么用社交软件,也从不发动态,有时候我给他发条微信,他半夜才回。”

连程延清都这样,更不用说程遇舟。他看程挽月一天比一天蔫,也试过联系卿杭,但没问出什么。

“言辞呢?”

“他啊,还是那个样子,熬过最后这几天吧。”程延清一只手搭在程遇舟的肩上,看操场上的人打球,“这件事也不怪你,他和周渔本来就不可能。”

程遇舟面不改色:“我从来不觉得能怪到我身上,当然,更怪不得周渔。”

“臭不要脸,”程延清笑着骂程遇舟,“得亏你姓程,是我程延清的兄弟,不然他早揍你八百次了。”

“嗯,您的面子真大。”

“怎么着,听你这口气,很不服啊?”

两个人几句话就闹成一团,追着从走廊上跑过。

周渔晚上熬得晚,课间趴在桌上睡着了。

傍晚时分,窗外的夕阳红得像火。

这是高考前最后一个晚自习的上课前十分钟,她被笑声惊醒,恍惚地睁开眼,看见男生们在外面打闹,程延清被放倒在地,爬起来拍拍土又追上去。

高三刚开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一群人总在一起。后来,饭桌前的人越来越少。以前饭桌前坐不下,大家胳膊挤着胳膊,夹个菜都能戳到别人;后来饭桌前坐不满,还有空着的位置放书。

他们俩从走廊另一边走过来,看起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言辞高考当天才来学校。他和周渔在相邻的考场。

他基本每科都提前交卷了,周渔还在检查解题过程,他就已经交卷,低着头从教室外走过,去指定的教室休息。

学校大门口站满了陪考的家长,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每个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钱奶奶早早做好了一桌饭菜,把院子留给孩子们,自己去了程国安那里。

程延清强行把言辞拽过来之后,第一个跑去买酒,也是第一个倒下的。

他有点儿醉了,开始胡言乱语,小学的事都被他翻出来说。

言辞没理程延清,程延清又卷起裤腿,指着小腿上的疤痕:“还有,我腿上这个疤,是不是你拿笛子打的?”

“那次是你先犯病,我都记得。”程挽月帮言辞说话:“阿渔,你也记得吧?”

周渔有印象。他们小时候打架是真的打,言辞比他们大一岁,比程延清高,程延清大多数时候是被摁在地上打到求饶的那一个。

“好像是他先把言辞的头发剃了。”

“就是啊,程延清偷拿我爷的推子,趁言辞睡觉,在他的脑袋上剃了个‘十’字。”

“行行行,那次算我活该。”程延清无所谓地摆摆手,又把目标锁定为看戏的程遇舟:“我也没少因为你挨揍吧?!”

“不记得了。”程遇舟靠着沙发,推开程延清压在自己身上的一条腿,“就算有,大概率也是你活该。”

“我活该?程遇舟你最阴险了!我考倒数,你把奖状拿给我爸看;我打游戏,你假装认真写题;我帮朋友给女生递情书,你举报我早恋……”

周渔看向程遇舟,他说:“部分真实。”

“你还有脸讲出来。”程挽月十分嫌弃,不过被程延清影响,也想到以前那些有趣的事:“阿渔,咱们俩也吵过架。”

“是啊,也吵过。”

程遇舟随口问了句:“因为什么?”

周渔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一个男生。”

程遇舟:“……”

“小学那会儿,六一儿童节要表演节目,就是跳舞,男生和女生搭档,我俩看上了同一个男生,谁都不让,上课都在桌上画三八线,放学也不一起去小卖铺买零食,”程挽月边说边笑,“后来老师安排我俩单独表演,不要男同学,我们就和好了。”

周渔接着说:“挽月唱《葫芦娃》,我给她伴舞,一人分饰七角,又是劈砖头又是喷水,本来还想让我喷火……”

程延清也记得这个节目——当年真是红遍整个学校:“我妈的相机里还留着录像,等你俩结婚的时候,我包个大屏幕循环播放。”

程挽月丝毫不慌:“结婚?我才不结婚呢。”

“刚才说到情书,程挽月,你给言辞写过吧?”

“怎么可能?!”程挽月像个被点燃的炮仗,立马炸了,“都是别人给我写情书,我怎么可能主动写?!而且言辞是我的好哥们儿,我们之间是纯粹的兄弟情,你少诬陷我!”

她越解释越口齿不清,另外几个人一脸惊讶的表情,程挽月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恼羞成怒,扑过去掐言辞的脖子:“是不是你说出去的?是不是?是不是?”

言辞无奈地回她:“什么情书?我压根儿就没见着。”

“那程延清是怎么知道的?”

程延清笑得肚子疼:“因为你送错地方了,收到那封信的人是卿杭,我刚好在场,亲眼看到。”

上一秒还满脸杀气的程挽月仿佛突然被“卿杭”这个名字摁下了暂停键,丢下一句“没劲”就起身跑进屋。

周渔跟了进去,留下三个男生在外面。

程延清问言辞:“我们十五号搬去市里,你来不来送我们?”

“这个月十五号?”

“嗯,就是这个月。”

言辞想都不想就回答:“不来。”

“不来干吗还要问这个月还是下个月?”程延清踹了言辞一脚,“我去个厕所。”

程遇舟在言辞对面坐着,即使是晚上,也能看出来言辞的黑眼圈很重。

桌上的饭菜他们没吃多少,酒却没少喝。

程遇舟将目光落在啤酒杯里的泡沫上,先开口打破沉默:“有和解的机会吗?”

言辞喝完杯子里的酒,淡淡地道:“没这个必要。”

“行。”程遇舟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拿起杯子,仰头喝完那杯酒。

程挽月因为情书这件事整个人都不好了,又哭又笑,周渔出去帮程挽月倒了杯水。

外面没声音了,程挽月探出脑袋问:“他们呢?”

“好像去网吧了。”

“气死我了,我明天一定要宰了程延清这条狗。”

程遇舟敲门问她:“程挽月,你是回去睡,还是在这儿睡?”

“我要回去磨刀。”程挽月走到门口,看见了他嘴角的乌青,“你的嘴怎么了?被谁揍了?”

程遇舟说:“被你的暗恋对象揍了一拳。”

程挽月跟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掐他的脖子:“你给我等着!”

她气呼呼地下楼,脚步声很响。周渔半信半疑地看向程遇舟:“真的?”

“嗯,挺疼的。”程遇舟用拇指擦过嘴角,“你帮我看看,牙是不是歪了?”

她走近:“头低一点儿。”

程遇舟左手撑着桌沿,在周渔靠近时低头吻她。

周渔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他解释道:“开玩笑的,没打架,言辞早就回去了,是程延清一脚踩空不小心撞到我,过两天就没事了。”

“哦。”她的脸很红。

“今天晚上有很多星星。”落在墙角的影子叠在一起,很亲密,程遇舟顺势说出口,“周渔,我喜欢你。”

星星是真的。

他的喜欢也是。

这一瞬,周渔忘了反应,但藏不住眼里的笑意。

程遇舟不急于一时:“等你明天睡醒了再给我答案。卧室让给你,我睡隔壁。”

这间卧室是他住了一年的地方。周渔喝了酒,昏昏沉沉的,可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醒来时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她上次只喝了含有少量酒精的饮料就做了一个极为荒诞的梦,梦里的那些画面她根本说不出口。

窗外有虫鸟的叫声,她还没起床,程遇舟就在外面敲门。

其实才八点,是程遇舟醒得太早,还煮了一锅粥。

“想好了吗?”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她要答案,“是拒绝我,还是抱我?”

周渔确定了,那一句“我喜欢你”不是她的幻想。

她慢慢走近,抱住程遇舟的腰:“如果哪天你不喜欢了,一定要告诉我。”

“这是什么话?”程遇舟又想气又想笑,“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很花心的人?”

“不是,我只是觉得未来太长了。”

“那也不影响我喜欢你。”

粥有点儿煳了,但也能吃。

周渔是不怎么挑食的,程遇舟却有些自责:让她吃这个还不如去外面买。

程遇舟收拾碗筷:“不吃了,我带你去吃别的。”

“我就想喝粥,你第一次做的饭比我第一次做的好多了。”她又喝了半碗。

“以后我不会让你吃苦,”程遇舟捧起她的脸,“我爸妈会帮忙联系南京的医院和养老院,联系好了就先过去,不用等开学。我先送奶奶去市里,等大伯家里安顿好奶奶,再回南京看看,待几天就回来接你们。”

周渔笑笑:“好呀。”

程家离周家不算太近,程遇舟看着那盏路灯: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他还牵着她的手,一直舍不得松开。

“月月下周就搬家。”

昨天程延清就说了,十五号搬。

程家搬走后,他们见面就难了,周渔心里很舍不得,但嘴上还是说:“已经因为高考拖了很长时间,下周搬也挺好的,天气还没那么热。”

“你这几天干什么?”

“应该没什么事。”

她的手机去年摔坏后虽然修好了,但总自动关机,程遇舟其实已经买好了一部新手机,不过要先问问她的意见。

他还没有开口,邻居就喊了周渔一声,说外婆在马路上。

周渔担心外婆乱跑,匆匆跟他说了一声就先回去了。

搬家这天,程挽月又流鼻血了。

程挽月蹲在阳台上擦地板上的血迹,钱淑最先发现,心疼得不得了。

“月月,你是不是中暑了?”

“不知道,头好晕。”

程延清连忙帮她止血:“这是高考后遗症,很多人这样。程挽月这一周都是睡过去的,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在床上躺着,不头晕才怪。”

钱淑还是不放心:“等搬到市里,一定要去医院看看,给你们三个做一次全面体检。”

“开学的时候学校都有体检。”

“那可不一样,学校只能测一些基础的项目。月月,你别搬东西了,先去车里等。”

大部分行李昨天就被寄走了,剩下的随车带,程遇舟楼上楼下跑了四五趟。

他们开车走,不从周家湾这条路经过。

树上的杏子还没有完全熟透,但有一些已经能吃了,就是果皮半青半黄,没那么甜,周渔早起摘了一筐。

邻居家妹妹眼巴巴地看着,周渔捏开一个,把里面的核扔掉,妹妹双手捧着咬,吃得满脸都是。

刘芬问:“程家要搬走了?”

“嗯,我去送送。”

“有什么好送的?人家升官发财去过好日子,才不稀罕这些。”

她说话总是这样,前两天还跟人吵过一架,邻居家妹妹都有点儿怕她,从来不敢一个人来摘杏子,周渔在家的时候才会过来玩。

“我一个小时就回来。”

周渔也不跟刘芬拌嘴,把邻居家妹妹送回家后去程家。

他们还在搬箱子,只有程挽月闲着,周渔没有上楼,就在楼下跟程挽月说话。

“挽月,你没睡好吗?”

“挨了顿揍,但不是我一个人,程遇舟和程延清也挨揍了。”

考完那天晚上喝酒的事被程国安知道了,程挽月虽然只喝了一点点,但也没能糊弄过去。程遇舟搬着最后一个箱子下楼,程挽月悄悄跟周渔说:“你一会儿摸他的屁股,他肯定忍不住。”

来送他们的人很多,当众摸屁股这种事周渔可做不来。

程延清也下楼了,两个人一起往这边走。

程挽月故意搂住周渔:“阿渔,你是更舍不得我,还是更舍不得程遇舟?”

周渔笑着说:“当然是你。”

“听见没有啊程遇舟?你不行,阿渔还是跟我最好,你这种半路杀出来的赢不了我。”

程遇舟往路口看了一眼:“程挽月,你的暗恋对象来了。”

程挽月被这句话气得战斗力大减,但走之前还不死心,唆使周渔替自己出气:“捏他的屁股,让他丢脸!”

言辞离得很远,没有走近。程延清先过去跟言辞说话,程挽月很快也过去了,解释她那会儿是广撒网,捞到哪条是哪条,不是只给言辞送过情书,送错了就是命中注定。

程遇舟站着,帮周渔挡太阳:“她刚才给你出的什么坏主意?”

周渔下意识地往他的屁股上看:“真想知道?”

她虽然很快就看向别的地方,但视线还是被程遇舟抓住了:“你们俩的尺度还挺大。”

“说着玩的,不是那种。”周渔也算淡定,反正每次和程挽月闹着玩都会被他听见。

他递过来一根头绳。

“怎么在你这儿?”

“落在我床上了,跟床单一起在洗衣机里洗了一遍。”

“我不要了,扔掉吧。”

程遇舟更淡定,重新把头绳塞进运动裤兜里:“那我留着。”

司机把车开过来。程国安降下车窗,和周渔聊了两句,也跟言辞挥了挥手。

程延清最先上车,程挽月跑过来抱了抱周渔,程遇舟和她一样,也张开双手,等周渔去抱他。

他在家里人面前从来不避讳。

很普通的一个拥抱,但在离别的时刻就显得弥足珍贵。

“走了。”

“嗯,一路平安。”

几辆车越开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路口,周渔回过神时猝不及防撞上言辞的目光。

毕业那天,如果不是因为大家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程家聚,他应该不会去。卿杭是第一个走出白城的。程延清和程挽月离开白城太容易,只要想他们,随时都可以,等到今天才走,已经是推迟了很长时间的结果,而程遇舟,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周渔这样看着言辞,觉得又陌生又熟悉,已经想不起他们上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阳光这么好,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温度。

对面走过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嘴里叼着烟,两条胳膊上全是文身,就连脖子都看不出本来的肤色。

言辞先转身离开,周渔也往家的方向走。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言辞被人推着进了一条没人的巷子。

张强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比言辞高几届,辍学后在白城混了两年就跟着别人去了外地。唐倩跟着他出去过,没待多久就回来了。

“总见不着人,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今天终于在街上碰到了。知道我找你是因为什么事吧?”

言辞觉得烦:“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外面都说你给我戴了顶绿帽子,你本人不太清楚,是他们冤枉你,还是你不敢承认?”张强咧嘴笑笑,“唐倩以前就喜欢你,你越不理她,她就越喜欢,真是贱骨头。你今天如果不让我出口气,我就去找刚才那个姓周的小同学。”

张强用手推了言辞一下,烟灰落在言辞的衣服上。

言辞这才正眼看张强:“试试看,你敢去找她,我弄死你。”

“呦,比我还不惜命呢?”张强突然有了兴趣,“你不是应该挺恨她的吗?爸妈死了,舅舅也进去了。”

言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轮不到你管。”

“就是先聊聊,你要是喜欢直接的也行,”张强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让我出了气,不管你和唐倩是不是真的,这事都过去了。你还手,我就去找小周同学,你怎么还手的,我就怎么对她。放心,完事了我会给她好好揉揉。不过说真的,小周同学真是一年比一年漂亮了,也难怪你舍不得……”

言辞捡起一块砖,面无表情地朝张强的脑袋砸过去。

周渔走过转角,突然停下脚步。

她想起刚才在路口看到的那个花臂男人是谁了。唐倩辍学后有一段时间总爱坐着摩托车去学校门口晃荡,管骑摩托车的人叫“强哥”,那时候他还没有文身,头发染得很黄,整天无所事事,每次都跟学校的保安对骂,还因为打人闹事被关了十几天才放出来。

张强找言辞干什么?还带着那么多人。

难道是因为元旦那天言辞报警,唐倩被警察带走的事……

现在是白天,街上到处都是人,他应该不会太过分吧?

可言辞现在脾气不好,说话也极不客气,张强会不会动手?

脑海里不断地有声音提醒她不要管,不要管,可双腿已经下意识地原路返回,而且越走越快,很快她就拼命地跑着往回赶。

周渔跑过弯弯绕绕的小路,一步都不敢停,既希望能快点儿找到言辞,又希望是她想太多,张强其实根本不是找言辞的。

直到她看见了言辞。

“言辞!”

他高高扬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上面沾了血,不知道是谁的。

张强带来的人都是他以前的兄弟,跟他联系少,也不继续混了,给他面子而已,没有人会真的玩命,早跑了。

巷子里只剩言辞和张强。

言辞恍惚地抬起头,看着站在光里的周渔跑进来,把自己从张强的身上拉开。

她没有怪他,而是不停地安抚他。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明明她自己的声音都在抖,害怕的也是她,却在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不要害怕。

“是他先找你的麻烦,你只是正当防卫而已,先……先去医院,肯定不会有事的。”

周渔没带手机,从言辞的衣服里找到他的手机,打了120。

县城这种小地方,救护车十分钟内一定能来。

张强痛苦的喘气声里夹杂着骂声。

言辞恍若未闻,只是看着周渔,她的身上沾染了他的血,红得刺眼。

“我跟她没有关系。”

周渔没有听清:“什么?”

言辞喃喃地道:“我怎么会跟她有那种关系?”

张强捂着还在流血的脑袋,骂完言辞又骂唐倩。

周渔反而庆幸张强还能骂人,而不是躺在地上连呼吸都没了。

“我不会相信他的话。”

“你相信我吗?”

“嗯。”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不远处传来,车开不进巷子,周渔跑出去叫医生,医生抬着担架把张强送到车上,言辞是被周渔扶着上车的。

言辞和张强都进了急救室。张强父母离异,双方都不在白城,但他有个不好惹的叔叔。他叔叔知道这件事后就报警了。

就算他不报警,周渔也会报警的。

言辞也受了伤,伤得并不比张强轻,甚至更晚出急救室。

张强的叔叔虽然不好惹,但也蠢,当着警察的面都敢拎着铁棍往病房里冲,言辞和张强的事情还没处理,他就先因为恶意损坏医院的设备被警察拘留了。

言辞没人照顾,周渔在医院待到晚上。但家里还有外婆,周渔不得不走。

“言辞,我得回家了。”周渔早上出门的时候跟刘芬说一个小时就回去,言辞这里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开始担心家里,“桌上有份饭,你饿了就请护士帮你用微波炉热一下。”

“嗯。”

“手别乱动。”他骨折了。

“好。”

“如果警察来了解情况,你不要乱说话,事实是怎样就怎么说。”

言辞已经不记得捡起砖头往张强脑袋上拍的那一刻自己在想些什么,事后也没有后悔。

“是我先动手的。”

周渔顿住,脸色微微发白:“那也是他们人多,先欺负你。”

她走出病房,轻轻关上房门。

言辞睁开眼睛,看着桌上的饭盒,许久许久。

她也一天没吃饭,一直穿着沾了血的衣服。他在急救室里,她跑上跑下帮他办理住院手续。他躺在病床上输液,她静静地坐在旁边。张强的叔叔拎着棍子冲进病房,她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

他知道,如果换一个人,她也会这么做。

但他不知道的是,周渔去他家拿证件的时候,看见了他攒了一整瓶的安眠药,那瓶药就放在床头,好像他随时会打开瓶盖全部吞下去。

他在等程家的人离开白城,或者,是在等她离开。

路灯旁空荡荡的,牌子上的“周家湾”三个字每天被风吹日晒,都有些看不清了。

周渔攥着兜里的那一小瓶安眠药,忽然很想程遇舟。

今天一整天都很混乱,她好像没有停下来过,就只有回家之前的这一点儿时间能想他。

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自习结束程遇舟都会送她回来,从教室到这盏路灯旁,他有时候会说很多话,有时候又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等她回去了才走。

李老师在她月考成绩下滑的时候明着暗着提醒过他们:不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头脑发热。

他在老师面前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并保证绝对不会再影响她,然后搬着课桌坐到了离她很远的位置。

在学校保持距离,下了晚自习又因为刘芬总来学校接周渔,他就只能站在校门口,悄悄跟周渔挥手。

那家面积不大的图书馆成了两个人每次放假最常去的地方。

她考差了,他不会问她是不是压力太大,但会告诉她,他去哪里读大学都行,他父母不管他这些。社区的工作人员劝她把外婆送到养老院,他知道她舍不得,问她想在哪个城市,她说南京,他才找父母帮忙联系可靠的养老院。就连想送她一份礼物,他都怕伤到她的自尊心,几次想直接塞进她包里,最后还是收了起来。如果那天邻居没有叫她,她应该会告诉他,她很喜欢那张梧桐树叶做的书签。

“阿渔!”邻居看见周渔,大声叫道,“你可算回来了!”

周渔疲惫地抬起头:“梅姐,怎么了?”

邻居急忙说:“你妈发疯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下午开始就在马路上来回跑,又是打人又是骂人,我怕你外婆被吓到,先让她在我屋里待着,你快回去看看你妈吧。”

周渔一听,也顾不上外婆,连忙往回跑。

院子里乱糟糟的,门从里面锁着,没有开灯。

“妈!”周渔听不到声音,边喊边用力拍门,“妈,我回来了,你把门打开,妈!是我,没有别人。”

无论周渔怎么喊,刘芬都没有开门。

周渔情急之下只能拿东西把玻璃砸碎,从窗户爬进去。刘芬在周渔的房间里,头发很乱,坐在地上,桌上的书和其他东西都被扔得乱七八糟。她打开灯,看到那枚书签被刘芬踩在脚下,碎得只剩一根细绳还能再捡起来。

“妈,你干什么啊……”

周渔想把刘芬扶起来,却被一把推到地上。

“你走!走得远远的,别回来,快走!”

刘芬以为周渔跟程家的人一起走了。

她病后一直敏感多疑——丈夫被人骗出去,没几年就死了,她只剩下女儿。刘芬总听到别人说闲话,又亲眼见过周渔和程遇舟牵着手从学校回来,写满“南京”的那张演算纸虽然早就被自己撕碎了,但还是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悬在刘芬的头上。程家今天搬家,周渔一个小时没回来,三个小时也没回来……不安和焦躁越来越明显,刘芬从在家里来回踱步发展到满大街乱跑。

“走吧!走吧!都走,全都走!”

“家在这里,你让我去哪儿?我今天送完挽月之后有点儿事情,忘记跟你说了,下次不这样了。”周渔扑过去用身体挡着,刘芬还要推开周渔往墙上撞,“妈,你不要闹了,我们先吃药好不好?”

刘芬一巴掌打在周渔的脸上:“谁让你不好好学习的?!你喜欢别人家,总往别人家里跑,觉得你妈死了才好是不是?!”

“我没有不好好学习,只是一两次没有考好而已……”

周渔脸上被抓破皮,眼泪流到伤口上,伤口火辣辣地疼。

刘芬喊着让周渔滚,使劲把周渔往外推。衣服被扯得不像样,周渔心里那根紧绷的线砰的一声断裂,从委屈到崩溃只有一秒。

“我有什么错?!爸爸的意外是我的错吗?你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外婆的病是我的错吗?我也伤心,也难过,也很希望只是一场梦,很坏地希望发生这些事的其实是别人家,而不是我……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往前看了,还想要我怎么做?!

“为什么又不吃药?!我只是一天不在家而已,难道要我这辈子时时刻刻都要守在家里吗?

“为什么要伤人?言辞爸妈的事还不够吗?张姨被你抓花过脸,梅姐被你扯过头发,你还要伤害多少人?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刘芬恍惚地看着大吼大叫的女儿,像是被抽走了魂。

一个东西被摔在地上,那是女儿用了很长时间的台灯,刘芬猛地回过神,哭着去抱住女儿:“乖宝,妈错了,妈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随车带到新家的行李不多,程国安还请了保洁阿姨,但是老太太闲不住,里里外外帮忙收拾。

程遇舟上楼休息,正好看见程延清躲在房间订机票。

他准备去北京。

“程挽月以为我是跟你一起去南京,别说漏嘴了,就一个星期,你随便编几个借口帮我糊弄过去。”

程遇舟看着程延清,要笑不笑的:“是你见不得人,还是她见不得人?”

两个人的情况半斤八两,程延清丝毫不在意对方的言语攻击:“说得好像你没有偷偷摸摸过一样。”

程遇舟用事实证明他们不一样:“我喜欢周渔这件事家里谁不知道?你和你那位姐姐谈恋爱,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吗?”

“你可真会气人!”程延清两步从阳台跨进屋,抢走程遇舟的手机,看到屏幕上被系统挂断的界面后乐了,“哎哟,周渔不接你的电话啊。”

程延清气不到程遇舟。

周渔没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接电话或者回短信总是要很久,他俩之前就算不见面,每天也都会联系。

“她在忙别的事,看见了就会回我。”

周渔很晚才回了他一条短信,说手机坏了,不能接电话,过几天会去买新的。

程延清知道程遇舟早就买了一部新手机想送给周渔。一部手机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但在小县城当成礼物送出去就显得有些贵重。

“你知道卿杭和程挽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程遇舟回完短信,躺到床上,双手垫在脑后,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

程延清边打游戏边说:“虽然这三年里他们隔几天就闹一次别扭,但咱们家月月会撒娇,嘴也甜,他们和好得也快,这么一想,卿杭其实挺好哄的。但是,今年过完年刚开学那段时间,他们俩就在冷战了,月月不像以前那样主动示好,卿杭也没有给她台阶下,两个人就越闹越僵,在学校遇到了都不说话。”

卿杭的性格本来就是那样,他沉默寡言,说得少做得多。

之前吵完架,他虽然表面对程挽月不冷不热,但没有外人的时候还是会卸下伪装,程挽月说几句软话,两个人就和好了,然而这次不一样。

他连离开白城都没跟程挽月说。

“导火索就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程延清脚尖抵着桌腿用了点儿力气,椅子滑到床边,转过去看程遇舟,“程挽月将从二婶那里拿到的压岁钱全用来买球鞋了。”

他们三个每年的压岁钱都一样,一人一万。

“她买的那双球鞋,不是送给你,当然也不是送给我,是想送给卿杭。咱们家月月想得简单,就是一双球鞋而已,但对卿杭来说,那就不仅是一双球鞋了。他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打开大门一眼就能看完。程挽月生气的时候嘴硬脾气大,卿杭呢,你别看他像根木头,但在底线问题上说话也不饶人。”

程遇舟知道程延清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程延清点到为止——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反而没劲:“谈谈恋爱,家里确实没有人会约束你,但你想的如果不只是谈恋爱,那后面的事情可多着呢。”

如果非要放在一起对比,周渔家里的负担比卿杭的更重。

但程遇舟去年暑假回去的第一个星期就见到了,他刚认识她,就看到了那些压在她身上的重担。

待人刻薄的母亲和生活不能自理的外婆,这两个是她最亲的人,谁都离不开她,就像是扎在她身体里的两根铁链,埋在血肉里的部分满是尖锐锋利的倒钩。

凌晨,程延清以为早就睡着了的程遇舟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是要和她结婚的。”

程延清摘掉耳机,退出游戏。

“你跟二叔在这方面倒是挺像。”

除此之外,父子俩哪里都不像。

程遇舟的五官更像母亲,他长了一张渣男脸,身上却没有半分纨绔子弟的恶劣习性,和他那个浪得没边的亲爸确实不太像。

程遇舟和程延清同一天去机场,但一个回南京,一个去北京。

南京那些同学太久没见程遇舟,秦一铭组了个局,程遇舟刚下飞机就被拽过去了。

二十人的包厢里闹哄哄的。

程遇舟看到周渔打来的电话,立马从人群中抽离,秦一铭笑着打趣:“舟舟,别这么黏人,这才分开几天啊?”

“滚一边去。”程遇舟推开秦一铭接电话,说话的语气明显和刚才不一样。

音乐声不算太吵,但包厢里很热闹,周渔听见电话那边有人问他“抽不抽烟,要不要来一根”。

程遇舟走出包间,去安静的地方:“下午刚到,和同学们聚一聚,都很久没见了。”

周渔有三四天没怎么吃东西,身体好一点儿了才打这通电话。她趴在书桌上,从窗户往外看,夜空里的星星仿佛离她很近。

“你喝酒了吗?”

“嗯,但是没多喝。”程遇舟站在窗户旁,外面是繁华璀璨的城市夜景,“外婆这几天怎么样?”

他给外婆寄了两种药,周渔还没去快递站拿。

“挺好的,昨天还叫了我的小名。”

“不开心吗?”

过了很久,她才说话:“书签被弄坏了。”

程遇舟说:“没事,我重新给你做,特别简单。”

第一滴眼泪掉在手背上,然后就再也忍不住了,周渔怕被他听出来,想挂电话。

“你同学都在等你,你快回去跟他们玩吧。”

“不玩了,我一会儿和秦一铭说一声就回家。秦一铭就是那个被我扎爆车胎的倒霉蛋,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这么多天才打了这一通电话,他舍不得这么快就结束:“先别挂。”

程遇舟回到包厢,跟同学们说他要先走。

“怎么回事啊程遇舟?你走了我们还玩什么?谁的电话影响这么大,三句两句就把你叫走了?”

“我女朋友。”

大家听他这么说,都开始起哄。

“没办法,我太想她了,”程遇舟拿着东西从一群闹他的朋友里脱身,“过几天再请你们吃饭。”

他戴着棒球帽下楼,在路边准备叫出租车。

电话还没挂。

“好乖。”程遇舟对着手机亲了一下,“是不是太吵了?等我上车就安静了。”

“没关系,能听清。”

“那我再往前走一段路,这里不太好打车。”

“嗯。”

周渔家虽然靠近车站,但夜晚总是很安静,火车经过时的鸣笛声也很短暂。

她能听见晚风吹得树叶摩擦摇曳的声响,夹杂着电话那端城市夜里的喧嚣,这些声音仿佛远隔千里,又仿佛近在咫尺。

“你那边听着好热闹。”

程遇舟沿着路边往前走,还拉着行李箱。他原本想尽快找个打车方便的地方,听到周渔的话后放慢脚步。

“这里算是市中心,周末人比较多,也有游客喜欢来这附近吃饭、看夜景。”

他说了很多,看到什么都告诉她,就连一个小朋友闹着要买气球这种小事都能说得很有趣。她虽然看不到,但这样听着他说话,仿佛也在他身边看着那个站起来还不到他膝盖的小女孩儿因为没有买到气球而生气,小女孩儿穿着白色的小裙子,还背了一个水壶,两只肉嘟嘟的手背在身后,气得不理人。

“心情好点儿了吗?”

周渔闭上眼睛:“也不是心情不好。”

她就是觉得很累。

程遇舟耐心地问:“担心成绩?”

再过两天高考分数就出来了。

“嗯。”周渔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选择了逃避,“马上就出成绩了,我有点儿紧张。”

“那到时候我先帮你查。”

“你记得我的考号?”

“记得,身份证号也记得。查完跟你说,你就听我的语气,高兴呢,就是考得特别好,语气平平就是发挥正常,欲言又止那就是不太理想。”

她终于笑出声:“我不相信,你很会演戏。”

程遇舟故意长叹一声:“程挽月又说我的坏话了?”

周渔替程挽月澄清:“没有啊,她每次都是当着你的面说的,那些你都知道。”

十分钟后,程遇舟在一家花店外停下脚步。他拎着行李箱是准备回家的,然而买完花又去了机场。

下飞机已经是凌晨,他去车站等最早的一班车——中途还要再换乘一次才能到白城。

行李箱里只有几件衣服,外加一束花,他下车拿出来时,花还很新鲜。

白城的天气很好,程遇舟看见外婆一个人在院子里,就把行李箱放到旁边,过去陪外婆说话。

外婆不认识程遇舟,但一直在笑,说树上的杏子甜,让他摘着吃。

周渔昨天很晚才睡着,早上依然起得早。刘芬在姑姑家,周渔去了一趟,回来只给外婆做了顿午饭,自己没吃就睡了。

隐隐约约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她还以为是在梦里。

她又睡了一会儿,才起床从屋里走出去。外婆站在杏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人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

周围的邻居偶尔会来摘杏子,她也没在意。

直到一个杏子掉下来砸到头,她才往树上看。

树上的人伸手去摘高处的杏子,白色的T恤往上缩,微风来的时机刚刚好,吹起衣摆露出他的腹肌,但很快腹肌又被衣服遮住了。

帽子装满后,程遇舟就踩着树干从树上跳下来。外婆帮忙接着帽子,他转身去看还愣愣地站在旁边的周渔。

她瘦了很多,肉眼可见,脸明显小了一圈。

才半个月,她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程遇舟先走近周渔,抱住她,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是惊喜还是惊吓?你不说话,我只能抱抱你来缓解尴尬了。你睡好了吗?是不是被我吵醒的?”

“我本来就只想睡一会儿。”她的声音还有些哑,“你都出汗了。”

“这双鞋不防滑,爬树有点儿费劲,”程遇舟一只手拉起衣服领子闻了闻,“有味道?”

“不是,我怕你晒中暑了。”

昨晚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南京,连家都没回,周渔只是睡了个午觉,睁开眼睛他就回到白城了:“很累吧?”

“倒是不觉得累,”程遇舟顿了片刻,垂眸看着她,“但是很心疼。”

周渔只觉得心脏隐隐作痛,避开他的目光:“我……我只是犯了急性肠胃炎,前几天没怎么吃东西,去过医院,已经没事了。”

“以后生病了要告诉我。”

“嗯。”她看着他的行李箱,“你几点回来的?”

“刚到没多久。”程遇舟从市里坐绿皮火车到白城,没有座位,站着挤了一个多小时,她不嫌弃他,他嫌弃自己,“我想换件衣服。”

“可以去我的房间换。”

“能洗澡吗?”

“能啊,我去给你找毛巾。”

程遇舟先进屋,但没拿衣服。

他已经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了,于是周渔去帮他拿干净的衣服。她打开行李箱就看见了那束花。

她事先不知道,弄掉了好几片花瓣。

“都是干净的,随便拿一套。”

程遇舟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周渔回过神,小心地把花拿出来,看了好一会儿才拿了一套衣服,敲门递进去。

“少了一件。”

“裤子在下面。”他的衣服都是黑色的,叠着放在一起,一眼看过去不好区分。

她的手还没收回来就被他握住,他忍着笑,声音很低:“里面的也得换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再去拿。”

内裤和衣服是分开放的,周渔找到后递给程遇舟。他洗澡,她把那束花摆在书桌上,去厨房给他煮了碗面。

程遇舟换好衣服,只是随便擦了擦头发,擦到不滴水。

“阿姨呢?”

“在我姑姑家。去年暑假你从江里救上来的那个小男孩儿的妈妈就是我姑姑。”

外婆还在院子里,没往屋里看,周渔洗菜,程遇舟从后面抱住她。

她怕痒,程遇舟虽然没有任何过分的行为,但一直贴在她身后。

“你先去外面等着。”

他说:“我看你怎么做,学一学,下次换我给你做。”

一碗再简单不过的面,他吃得连汤都不剩。

晚上,程遇舟没有回程家住。

外婆睡得早,周渔洗漱完回到房间,程遇舟就放下手机,轻轻拍了拍旁边的枕头。

桌上那束花用水养着,屋里有股很淡的香味。

然而程遇舟闻到的不是花香,是女孩子床上特有的香气。

周渔白天见到他那一刻的惊喜,在晚上关了灯之后才显露出来。

她学着他吻她的模样,小声说:“可以的。”

“不行,我不可能忍住。”程遇舟艰难地闭上眼睛想别的事,“在这种情况下考验我,我必然是屡战屡败。”

他重重地亲了周渔一下,把她紧紧地抱着,不让她乱动。

周渔说:“不是考验你。”

他明天就走,她舍不得,明明睡在一张床上已经靠得很近了,但她想更亲近一点儿。

程遇舟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心是软的:“那就更不行,别惯着我。”

“那我们聊聊天。”

就算她不说,他也是要说的:“总感觉你有事情瞒着我。”

周渔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啊?”

程遇舟也笑:“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浑身都是秘密。”

刚开始他也以为自己对她只是好奇。

那天晚上他独自来找她拿手机,却看到她拦在言辞的摩托车前,两个人针锋相对。

他没有拿到手机,回去之后心里一直不太舒服,总觉得她和一个对她不好的人牵扯在一起很不值得。她还在树下对他那样笑,让他一夜没睡着,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唾弃她居然想脚踏两只船,又在某一瞬间突然意识到那一整晚满脑子都是她。

周渔问:“什么秘密?”

程遇舟坐起来开灯:“我去年暑假回来的那天晚上在巷子里看见你了。”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在她的记忆里,他们暑假第一次见面是在超市。

“你当然看不见我,那天你和言辞抱在一起,你们到底是在干吗?”他问完后侧过头,又低声说了一句,“都请你们让让了,还抱着不松手。”

“没有抱着……吧?”

“我亲眼看见的。当然,那时天太黑了,你又没露脸,我确实没认出来,但记住了你书包上挂着的那个毛线织的橘子。”

周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不是抱着,是他掐我。”

程遇舟愣了几秒,突然皱着眉头开始穿衣服。

“怎么了?”

“我找他去!”

周渔当然不会让程遇舟去找言辞。

程国安刚调任到市里,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他这个时候不方便插手言辞的事,言辞也不想让程家的人知道。

“你别生气,”周渔拦住程遇舟,“我就是想跟你解释,我们没有抱在一起,其他的事已经过去了。”

程遇舟刚才说要去找言辞不是在说玩笑话,从知道言家的遭遇之后程遇舟一直在忍,很多时候就算对言辞不满也没有真的动过手。

但凡周渔的心稍稍偏向言辞,程遇舟就没有丝毫能争能抢的余地。

“过去了?”

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在我这里是过去了,我对他问心无愧,能做的都做了,做不到的那些依然无能为力。”

“谁都很无辜,但那些不应该由你承担。”程遇舟重新躺在床上。他明天早上就要走,两个人独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不想都用来聊另一个人。

她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但干净整齐,那束花养在玻璃瓶里,摆在书桌上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周渔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喜欢吗?”

“喜欢。”

“那我以后就可以放心地送了。”程遇舟从瓶子里抽出一枝白色的小雏菊,掐断一截,把剩下的细枝绕成环,然后握住她的手,慢慢戴在她的手指上,“快睡觉。”

这一晚他睡得不好,周渔是知道的。

从程家回南京,又从南京来白城,白天还帮着修这个修那个,他都没怎么休息。

早上周渔送他去车站,他站在阳光下含笑看着她,眼里的疲惫感依然很明显。

外婆一个人在家,周渔不能出来太久:“有没有落下什么?”

“只要证件没落下就行,其他东西忘记带也不影响,反正我还要回来,你先帮我收着。”程遇舟放下行李箱抱她,“太热了,就送到这里,我到家了再给你打电话。”

他乘坐的这趟列车已经快要检票了。

周渔往后退了半步:“你先进去,我等车走了再回去。”

她想再看看他。

程遇舟低头亲她:“不怕晒啊?”

“晒晒太阳说不定还能长高。”周渔笑了笑,“你快进去吧。”

哪怕只是短暂的离别,程遇舟心里也很不舍,一直等到最后两分钟才进去检票。

周渔没有送他到候车厅,站在桥下听着车轮与轨道摩擦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远,才慢慢往回走。

花瓶里的花已经有些蔫了,周渔早晚都记得换水,试图让花活得久一些。

那天,她坐在院子里看了一次日落。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看着周围山河树木的轮廓一点点模糊在夜色里,她知道明天早上天还是会亮起来,一切都不会变。

睡前,她把手腕上的那根红绳摘了,锁进了抽屉。

刘芬回来后也不说话,整日坐在院子里。

高考成绩公布的这一天,班里很多同学聚在一起商量报志愿的事。周渔早就知道了程遇舟和言辞是白城一中今年理科的前两名,两个人只差四分,一个六百八十九,一个六百八十五。

周渔查到了成绩,她考得也不差。

报考什么学校早在程家搬走之前就商量好了,周渔却等到最后一天才提交志愿。

对不起,程遇舟。

我只能到这里了。

煤矿事故的后续已经有了结果,不过梁恬还在帮周家争取更多,顺利的话,暑假结束前受害人家属就能拿到赔偿金。

梁恬当了很多年记者,得罪的人不少,但人脉也广,程遇舟带着刘芬的病例和梁恬一起去找医生。

小县城的医疗条件有限,病例也不完善,医生没有给很明确的答复,说最好能把病人带到医院面诊。

“儿子,聊聊?”梁恬关掉车里的音乐,“如果只是谈恋爱,那么做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了。”

程遇舟对周渔不只是想谈个恋爱而已。他心疼她,想让她过得轻松一点儿,但事实上离开了程家他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做的这些全是借助父母的人脉资源。

“她也会来南京读书,到时候阿姨住院看病也方便。妈,你如果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梁恬笑笑:“能让我儿子喜欢的女孩儿当然会有她独特的闪光点,你为她做的这些事,她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有些还没有告诉她。”比如赔偿金的事,去年高三开学前,程遇舟就已经让梁恬帮忙了。

“你们还小,超过界限可能会让对方有心理负担。总之,你自己想好,她母亲的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且还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外婆。”

程遇舟想着晚上再跟周渔商量,回家刚好收到录取通知书,就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周渔在医院——刘芬昨晚喝了农药,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言辞的胳膊打着石膏,他站在花坛旁边抽烟。手机响了很长时间,周渔才接。

梁恬要处理工作上的事,程遇舟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声音怎么这么哑?是不是感冒了?家里还在下雨?”即使和平时只有很细微的不同,程遇舟也感觉到了周渔的异样。

“今天晴了。”周渔低着头,“我睡了一会儿,刚起床。”

程遇舟问:“你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吗?”

“还没有。”

“我今天收到了,你的应该也快了,里面有个信封,还挺有意思的。”

“程遇舟……”周渔起身走到没人的地方,很平静地说,“我没有报考南大,所有的志愿里也没有任何一所南京的学校,对不起,我骗了你。”

天气燥热,她的话却像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来,程遇舟愣住了,连手心都是凉的。他们早就说好要在一个城市读大学,填报志愿那两天她还说就算南大没录取她也没关系,还有其他学校。

“什么意思?”

她说:“我不去南京了。”

程遇舟沉默了多久,就想了多久。他们每天都联系,他的手机里存了无数条短信都舍不得删一条,她前天还在说想他,问他南京的梧桐树和其他城市的有什么不一样。

“你这是在单方面跟我分手吗?电话里说分手我是不会同意的,当然,当面说我也不同意。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你等我,我现在就买票。”

她没有否认:“就在电话里说吧,太远了,来回一趟很麻烦。”

程遇舟放在栏杆上的手紧握成拳头:“为什么?填报志愿那天为什么要骗我?你是不相信我喜欢你,还是不相信我能陪你去任何一个城市?”

周渔在他坐上离开白城的那趟火车那天就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也反复练习过,但真正要说出口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那么生气都忍着没对她发火。

“不是不相信,是没有必要,你本来就是想读南大的,朋友、同学、父母都在南京。”

“没有你,有什么意义?”

“我……我去不了,程遇舟,我去不了,我没有办法,”周渔蹲下去,一只手捂住眼睛,眼泪顺着指缝往地上滴,“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程遇舟重复着这三个字,“那我们这段时间算什么?”

“就这样吧,以后……还是不联系了。”周渔挂断电话。

言辞看着她哭到失声,却无能为力。

那个熟悉的号码不管拨几次都只有忙音,程遇舟一脚踢翻阳台上的花盆。刚拆开的录取通知书被压在泥土下面他也没管,捡起屏幕被摔碎的手机想订机票,但手一直在抖,连重新开机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试了好几次才做到。

梁恬神色慌张地跑到阳台,程遇舟以为是因为自己刚才失控弄出的动静太大。

阳台上一片狼藉,梁恬都顾不上问怎么回事。

“儿子,收拾几件衣服,咱们晚上去你大伯家,月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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