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忧一喜

云林心里难受，没有心情干任何事情。可是孩子们的课不能耽搁，他强打精神去上每天必上的课，按照教学大纲的安排，一个年级一周的课分解下来，非上不可的正副课程就有二十几节，要是照着他在大学学的教学方法按部就班进行，即使把音乐体育两门课合堂上了，可是不说语文数学非单独教学不可，就是那些美术、常识、德美、生理等等杂七杂八的课程，是不可能三个年级一个课头去讲的。加上学校里打扫卫生、接送学生、吃喝拉撒杂七杂八的许多事情，大小事情都要他亲自动手去干，那些小娃娃虽然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都多少帮家里干过活。可毕竟最大的才十来岁，云林一天天操不完的心，出不完的力，天天忙得头昏脑胀。

            一大早，云林敲了象征意义的起床铃，就要跑到后山的半坡的石峡上面去等山下住着的那几个孩子，十几丈高的石峡上，只有一脚宽的狭窄陡曲的小路，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就不得了。云林再三要求家长们一定要每天亲自护送孩子们上了石峡。可农民们哪里能坚持下来？送了三两回就不管了，都说：“没有事，还没念书的时候那些碎崽娃子就天天打伙成群在石峡的路上跑上跑下的也没有出过啥事情。现在都那么大了，还有大孩子一块去上学，能出啥事？”就再也没有人坚持护送了。

            没有办法，云林只好天天来石峡上接他的学生，尽管他走那样的铺满风化了的粗沙石沫的路还不如学生们稳当，几次差点滑倒溜下去，所以不敢再下底下去接，就站在上面突出的石崖高处给上坡的学生们喊着话操心着安全。刮风下雨更不敢懈怠。他已经和李书记商量了，抓紧时间收拾好以前的学生宿舍，让远一点的学生住校就放心了。

            住校就有吃饭问题在后面跟着。李书记建议：“让他们家里人一两天给娃送一次饭菜，学校想办法在大灶上给热一下就行了。水就让家长们轮流挑吧。”云林说：“一天也就一两担水，我挑吧。”李书记说：“那可不行！咱山上从来没有先生挑水的事情，传出去了，名声也不好听。”云林说：“算了吧，咱一个农民娃，干那个不丢人。”李书记说：“一桶子（汽油桶）水三四块块钱，雇人吧，一个月也就是十几块钱。好在前几年的县里统一的农村饮水工程把水从半山腰的泉子里抽上来了，这里离村里的供水点和观察所的水龙头都不太远。谁家给自己家拉水的时候，顺便给学校倒上一桶子，就够一周用的了。”

            要让学生住校，就还要和家长们通气，云林让学生捎了话给家长，必须来的家长要十二个，才来了四个，其他的都捎话说：“就由老师定吧，咋说我咋办。”加上学区还派学生送了通知，说是马上要检查学校工作安排、各科教学计划和教案、还有学校的十几种规章  制度都要求制牌上墙，县里乡里摊派的报刊杂志、辅导书籍、教学用品、课外读物都要拿钱去买，而且直言不讳：不买可以，工资扣款！云林听了头比老笼都大，专门跑去学区问了一回，学区负责人也是和云林差不多的小学校长兼着，只是他还领着几个公办和民办的教师而已，他也为这些事情愁着呢。

            云林诚恳地问学区负责人：“好我的亲老师哩，你实话告诉我，那么多的事情能应付过来吗？你们真的都完成了？”对方笑着说：“我有办法，转个向又分给了各个老师了，上面不罚我就不罚，上面罚了我就照罚。当然还要罚自己，不罚自己，你就不要当这个校长了。”云林叹气说：“我分给谁去？”“那我就管不了了。”学区负责的老师看着他为难，就悄悄告诉他：“那些老师们还不是平摊到学生头上去了？反正学生和家长们要骂就让他们骂上面去，不是咱们搞的那些亏人事，人家骂，咱也不脸红。”云林问：“还有那数不清的计划制度教案都咋办？”对方说：“那些可一样都不能缺，加班熬眼也要赶出来。还有学生的作业本，上面一个墨点也不能出现，有了就赶快撕了重做，教育组检查发现了那些问题，处罚起来可是残酷无情的呀！”他想要一个老师的一套材料看看，那个负责老师给他说：“哎呀，云林老师，谁不知道你是师大的毕业生？看他们的没有任何必要。我实话告诉你，检查从来就看你有没有那一类的东西，没有人仔细看你的具体内容。”

            云林取经回来，就天天挤时间埋头补那些东西。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在教学参考书上面捡着主要的抄上去就能应付了，一天下来也能写好十来个计划制度等等的。可就是那些摊派，摊到每个学生头上要几十上百块钱，云林一直迟疑着不敢动弹。

            自从山桃那样以后，云林不但心情不爽、情绪低落，就是来吃一天三顿饭也感到不自在了。他甚至想到了是不是应该在学校里自己做饭，早饭的时候，他就想试探着说出来，可是想着山桃妈无微不至的关切问寒问暖，看着山豹对自己像亲哥哥一样的崇拜亲昵，他张不开口说出来。他心底里也实在不愿意离去，只有矛盾着继续上来吃饭。

            中午吃饭了，还是黄土高原上的人最爱吃的浇汤细面，这里吃面条的习惯都是先吃一碗浇汤面，再来一碗干调面，然后由自己的饭量随便选择面条和蒸馍。一大碟炒菜和一大碗猪肉稍子就放在桌子当中，随便取用。山桃还在办公室接电话，山豹和云林已经对着自己的盛满了面条的大腕坐好等着了，山桃妈不声不响地给云林的碗里添了几次肉稍子。山豹故意嫉妒地喊：“妈，我还是你亲生的儿吗？”山桃妈溺爱地看着云林说山豹：“你那个肚子，像砂纸做的一样，吃了啥都消化了变成养料了。看你一身瓷肉疙瘩？你云林哥又瘦了，要多吃肉呀。”云林笑着阻止：“大姨，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那里就会是饿的呀？”

            山桃来了说：“赶紧吃，下午那两个孩子的家里人要上山来，县里场里还要跟着来许多人，说是有一个赠旗仪式，昨天的电视台的人还要接着拍片子哩，山豹你要把衣服收拾收拾，昨天你可是救人的主角呀。”山豹埋怨：“还饶不了人了？”云林笑着调侃：“可能是给你把媳妇送回来了吧？”山豹喊着：“去你的！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上来和云林闹在了一块。

            山上的人都不知道昨天晚上的根根梢梢，林业局长接到办公室主任的报告以后，马上就和副县长商量了，两个人都分别报告了县长和县委书记，像邻省农业厅长那样的人来县上，是必须让主要领导知道的。县长书记一听都想认识邻省这位官位不小的厅长，很重视，说是要亲自陪同接待。听说是林业职工救了厅长的千金，厅长要亲自上山送锦旗感谢，都很高兴。县委书记立即叫办公室通知了副县长、县长、宣传部长和林业局长到县委碰头商议。人们进了会议室，听了林业局长的汇报后，书记问：“锦旗是以个人名义还是单位名义？”林业局长回答：“他们全权委托咱们了，我就自作主张挂了单位名义了。一个省级林业厅，一个全国著名大学。”县长不放心说：“还是给人家通一下气比较好。”书记说：“不用了，再做一幅用个人的名义的预备着，到时候厅长要是不同意，再拿出来就是了。”

            书记问宣传部长：“人家远天远地专程跑到咱这个山区小县来感谢咱们第一线的职工，咱们能不能也来个随波逐浪呀？总不能跟着后面光拍手吧？”宣传部长说：“文明单位和个人的评选要在规定的时间按严格的程序报市委批，深山救人，可以往着见义勇为那方面靠。”书记说：“什么往那方面靠？明明就是见义勇为嘛！你们宣传部回去连夜和政法委协调，明天去山上的时候，就把命名表彰的文件奖牌带上，当场宣布。”县长说：“让财政局去人带些奖金发给那个爬山背人的叫什么豹子的吧。”副县长插话：“山豹。”林业局长强调：“还有林场场部几个人也下去抬人了。”县长表态：“奖山豹一千元，其他人一人二百吧。”没有人反对，就这样定了。

            这一天十点多，厅长和教授两家人都来了，书记县长副县长林业局长要在县城设宴招待，两家的家长急着见各自的宝贝疙瘩，没有心情呆在县里吃饭，林业局长给林场场长打了电话就安排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午饭到了林场，家长们只顾和孩子见面亲热，没有顾得看锦旗是什么样子的。局办公室主任心里不踏实，问局长：“要不要征求人家家长的意见，看用那一种？”局长想了想说：“不用了，就用第一种吧，在镜头前面展示了，他还能换？”主任说：“就怕人家不高兴。”局长说：“都是空头名义，又不用他们真实行文，有啥不高兴的？”

            在场部吃了午饭，一队大大小小的车上山了。车子穿行在曲曲弯弯的林荫山路上，忽隐忽现，沿途绿茵遮天，野花铺路，两户客人都感觉是行走在油画里一般心驰意爽，厅长给闺女说：“你们要是顺了这样的路去走多好，不知道转了那一根筋了，硬要往深山密林没有路的地方跑。”夫人嗔怪道：“不要说惹咱宝贝不高兴的事情了。”女儿撒娇说：“人家那是探险！”厅长哈哈笑了说：“我想，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去探险了吧？”女儿仍然撒着娇：“那可不一定！”

            教授在车里，不住口地教育着儿子，儿子没有理可讲，闭着嘴不言传。夫人埋怨：“你就知道成天数说孩子，不是没有事了吗？”教授还是说着：“没有事？不是碰巧有人见了，顺便救了他，恐怕你我就见不上这个儿子了！”夫人急着喊：“呸呸！还说那不吉利的话？”

            上山了，正是秋阳高照的时候，近川远山的深绿的树林，被金色的秋阳照射得到处绿涌金流，非常好看，许多人没有见过高山上这种独特的景色，站在悬崖顶上四处瞭望，无不感叹神往。

            山桃山豹早就等着迎接。寒暄过了，由宣传部长主持，先举行了赠感谢锦旗的仪式，林业厅长和教授临场发挥，各自热情洋溢地表示了对救了儿子的县里的领导和林场职工特别是山豹同志的诚心诚意的感谢，两个办公室主任把锦旗展开递到了两位家长的手里，局长一眼就看到了林业厅三个字，只是眼睛眨了眨，没有言语。教授也看见了自己学校的大名，吓得手颤，不敢接。厅长微笑着把另一边的制作考究的横轴稍微用了一点劲重新递给教授，教授只好抖着手拿了，跟着厅长把锦旗高高举起来，一米多高的紫红色锦旗上面两行金光闪闪的大字：“坚守森林安全第一线；弘扬见义勇为好风尚。”上首小字是：“赠白云山森林防火观察所。”署名为：“XX省林业厅，XX大学。”两个办公室主任把山桃山豹推到闪光灯摄像机前面接了锦旗。县里的所有领导们都排成一排站在后面面带笑容拍着手。

            接着还是宣传部长主持，那两个重要客人站在县长书记中间，由政法委书记宣读了授予白云山观察所见义勇为先进单位，授予山豹同志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决定。县长接过了财政局长手里的现金，奖励了山豹一千元，场办主任和几个司机每人二百元。山豹的自己领了，其他的都由场办主任代领了。林业局长当场宣读了关于林业局党委号召全系统职工干部向山豹同志学习的决定。一切项目都热热闹闹地进行完了。

            县长书记陪同着两位家长去观察所到处去转，那位学究教授，一直心里忐忑不安，瞅机会悄悄给校长打了电话，汇报了署名的事情，再三解释自己毫不知情，没有机会制止。校长听了，噗哧笑出声来，说：“老先生，你就放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心吧！你以为是学术上的署名呀？我天天出去讲的，我代表这个那个的我都记不住多少了，还能都提前一一开会做个决定吗？再说感谢见义勇为这样的好事情，人家救了咱们的孩子，我要是知道了，也想亲自去感谢呢。”教授这才放心了。

            厅长和教授在领导们的簇拥下，又一次千恩万谢了，在那一帮人的前呼后拥里下山去了。场办主任找到山桃说：“山桃所长，你晚上要是没有什么急事请，不如就让刘师把你的车开了，你跟着下场里去，晚上住在场里客房，明天就在山下的柏油路上学车吧。”

            山桃答应了，回房收拾东西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拿起来一听，是文教局人事科长打电话找云林有事情。山桃对着电话说：“云林还没有放学上来呢，如果事情重要我让他给你回电话吧。”人事科长说：“不用了，你就告诉他，明天局里要上来一些人去白云小学检查工作。”说完挂了。

            山桃不知道文教局来人干什么，就写了一张字条让母亲转交给云林，坐了车下山去了。

            晚饭时，云林刚一上来，山桃妈就赶紧把字条给了云林，云林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云林：文教局明天要来人检查学校工作。”云林紧张了，翻来覆去看不出名堂来，急得在饭厅转起了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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