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糖盐粥
傅云州望着姜弘瑶眼底那抹清明渐渐回笼,悬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掌心却悄悄沁出层薄汗。
他暗自懊恼起来,怪自己不该带她来这地方。
这是他打小摸爬滚打的地界,日头底下有人添丁,月光里有人咽气,生老病死早成了寻常事。
可姜姑娘不一样。
她那颗心像揣着团暖烘烘的炭火,对谁都软乎乎的,说话时眼尾都带着温吞笑意.
这样干净纯粹的人,本该待在富贵人家的庭院里,闻着花香、读着诗,不该让她撞见这这些腌臜与苦处。
他眉峰仍拧着,正想开口说些宽慰的话,姜弘瑶却先深吸了口气,裙摆上沾着的泥点子随着动作晃。
她抬眼时声音虽轻,却透着股稳当:“傅云州,走吧,天不早了。”
傅云州又定定看了她两眼,见她虽脸色发白,眼神却亮得很,没有半分怯懦。
这才拎起脚边两个沉甸甸的陶罐,另一只手自然地扣住她的手腕往前带。
身后的冯远钧踩着双沾了满脚泥的皮鞋,鞋跟碾过湿软的土,发出闷闷的声响,不紧不慢地跟着。
破庙前早支起了两口黑黢黢的大锅,底下柴火正旺,锅里的水 “嘟噜嘟噜” 翻着白浪,热气模糊了半边灰扑扑的墙。
附近的泥地上堆着几摞茅草,草堆上歪歪扭扭地躺着些孩子。
小的不过三四岁,裹着打满补丁的破布,缩成小小的一团。
大的也才到成年人的腰际,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
鼠爷蹲在离锅不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正一点点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嘴里喂水。
阿大娘站在锅边,手里抓着一把马齿苋丢进锅里,手里的长柄木勺不停搅动着。
丁子勇正从旁边的竹篮里挖了一碗绿豆,正要往锅里倒,姜弘瑶几步上低头看那碗绿豆,眉头轻轻蹙起。
是放了些年的陈豆,大半都碎成了瓣,不少豆荚上还留着虫蛀的小眼。
“先别倒。” 她轻声叫停,反身去找自己的布袋。
她招手叫过傅云州,“用这个煮,别掺别的。孩子吃了陈豆更容易闹肚子。”
傅云州接过布袋递给丁子勇,刚要开口问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就见姜弘瑶转头指了指空地上的另一处。
“还得再来口锅煮些稀粥,放三份糖一份盐,熬成米糊,给那些拉肚子的人喝,能补些力气,也能护着肠胃。”
他立刻扬声喊来个半大的小子,让他赶紧回自家取陶锅。
话音刚落,丁子勇就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声音闷闷的:“傅哥,我们的陶锅今早带来了,没烧两回就裂了缝,漏得没法用。”
“我去买。” 冯远钧突然开口,说着就挽起袖子,露出腕上那块精致的银表,表盘在阳光下闪了闪。
他冲那半大的小子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带路,快些走。”
看着冯远钧和那小子的身影钻进巷口,消失在纵横交错的破屋之间,姜弘瑶才转头看向傅云州。
“警察厅那边…… 没人来管吗?”
傅云州拉着她站到阴凉地里,声音沉了沉,“来过,就头两天派了人来疏通了河道,挖了几条排水沟便走了。后来也派人去棚户区发过几回药汤,可发了两回就没了下文,再没见过人影。”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些缩在草堆里的孩子,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也有无力。
“这破庙附近的乞儿,向来是没人管的。”
姜弘瑶的指尖悄悄攥紧了,“阿大他们几个呢?”
“阿大娘不让他们出门。” 傅云州答得干脆,“让在家待着,等这几日乱劲过去就好了。”
正说着,冯远钧扛着口大铁锅回来了,丁子勇早手脚麻利地用几块石头搭起了简易灶台,见锅来了,立刻接过去架在上面。
几人分头忙活,熬药的熬药,分药汤的分药汤。
姜弘瑶蹲在灶台边教傅云州调糖盐粥水。
“就按这个比例,甜多盐少,尝着有点淡盐味就行。前两天让他们一天喝两碗,后面改成一天一碗,那两个大陶罐够你煮上四五天的,米粥要稀。”
她又指了指另一口锅,“配上马齿苋绿豆汤,连着熬三天,应该能好些。”
傅云州听得格外仔细,指尖摩挲着粗陶罐沿,连连点头应着 “好”。
姜弘瑶望着他,目光落在他明显清瘦的肩背。
先前合身的青布衫如今松松垮垮挂着,领口甚至能看到里面突出的锁骨,一看就知道这段日子熬得厉害,瘦了不少。
她攥了攥自己斜挎的小布包,把憋了一路的话轻声问了出口:“傅云州,你这样连轴转,累不累?”
傅云州正握着木勺搅锅里的水,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抬眼时,眼角那抹桃花形的纹路弯得温柔,额角还沾着细密的水珠,不知是锅里溅的还是热出来的汗。
“不累。”
他笑起来时声音里带着点水汽的温润,“多救下一个孩子,我就觉得浑身都有劲儿,说明我没做无用功。”
那笑容亮得有些晃眼,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子,一下就烙进了姜弘瑶心里。
她望着他弯腰搅锅的背影,发怔了好一会儿。
是啊,只要接着做就有用。
这些蜷在草席上的孩子就能睁着眼喝上热汤,也许就能活下来。
等第一锅糖盐粥水煮好,傅云州先舀了勺尝了尝,记住了这个味道。
姜弘瑶又舀了碗递给丁子勇,转头喊阿大娘:“大娘,你们也来喝碗,喝了有力气。”
阿大娘和丁子勇也不推辞,接过来捧着碗小口喝着。
丁子勇咂了咂嘴,这又甜又咸的粥他还是头回喝,滋味虽说有些奇怪,却并不难喝,温热的粥滑进肚子里,浑身都暖和了不少。
等粥放凉了些,他干脆端着碗一饮而尽,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鼠爷早就端着个缺了口的大粗瓷盆凑了过来,见粥煮好,赶紧盛了满满一盆。
端着盆瘸着腿就往草堆那边去,小心地给每个孩子都灌上一碗。
姜弘瑶望着傅云州,眉眼间凝着几分关切,轻声问道:“粮食还够吗?”
傅云州点了点头,“你上次留的我都分了,挖排水沟时,警察厅给了些杂粮面,省着些吃,倒也能扛过这段日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那几个乞儿,有鼠爷在呢,他自己存着些粮食,不用太过挂心。”
姜弘瑶听着,心里暗暗盘算,还是得把仓库里甸国人的碎米拿些出来分一分。
可眼下这情形,显然不能冒然全部拿出来,那些粮食的来历不好解释。
她得再等等,找个恰当的理由,最好是借着旁人的名义,不动声色地把粮食分出去。
而且还不能一次性全部分完,不然消息传出去,附近的人都来抢,反而会出乱子,得一点点分,慢慢接济。
一旁的冯远钧默不作声地看着听着两人的谈话,唇线抿得紧紧的。
他没插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搭把手:一会儿帮着往碗里盛汤药,一会儿又俯身给躺在草席上的孩子喂药。
转身又快步去了街角的粮铺,自掏腰包买了好几袋米,直接送到破庙交给了丁子勇,连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他身上那件挺括的白西装沾了不少泥污,袖口蹭得发灰,他却像是全然没瞧见似的,只顾着手上的活计。
天渐渐沉了下来,暮色往四处漫开。破庙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连孩子们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
傅云州瞧着外头,忙对姜弘瑶说:“姜姑娘,我送你走吧。这地界天黑了就乱,早些回去稳妥。”
姜弘瑶也知道这破庙不是长待的地方,点点头应了。
走到路口,傅云州忽然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几分郑重,眼神格外认真:“姜姑娘,先前那三十七块,肯定是不够的。这些日子多亏了你接济粮食,等我拿了工钱,一定再给你送去!”
姜弘瑶看着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摆了摆手,扯出个温和的笑,“先不急这个,我给你记着呢。真等以后有需要了,我再找你,你现在还是先顾着孩子们吧。”
傅云州见她这般说,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着她上了车才转身匆匆去熬粥。
旁边的丁子勇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胳膊打趣:“傅哥,你如今和姜姑娘走得越来越近了。”
傅云州立刻皱了眉,压低声音道:“我看你还是活儿太少了,还有心思琢磨别的。”
“再去挑两桶水来!”
冯远钧送姜弘瑶回去,车里一路都静悄悄的,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轻响,两人谁也没说话。
冯远钧握着方向盘,目光偶尔扫过副驾座上沉默的身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车停在巷口时,姜弘瑶轻声道了句 “谢谢”,推开车门快步走进暮色里,没回头。
她没去店里,径直回了租住的小院。
一到家就把那双沾满泥的布鞋脱下来扔了扔在墙角,洗去一身疲惫后,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许久都没出声。
心里头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这个时代是很残酷的,她这么一粒蜉蝣根本无法撼动大树。
可让她全当看不见,她又于心不忍。
是不是多挣些钱就好。
冯远钧回到家,就将蛋挞和柠檬水交给了张妈。
张妈瞧着二少爷一身泥污,连那件上好的西装都蹭得不成样子,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这衣服怕是没法要了。
冯远钧洗过澡,换了身月白色的棉麻长衫,他走到二楼的露台。
晚风带着花园里栀子花香吹过来,拂着他的衣襟,把长衫下摆吹得轻轻晃动,却没吹散心头的闷。
楼下,三姨娘正坐在临水的石凳上,手里端着一叠白糖糕。漫不经心地往池子里扔,喂着池里游动的锦鲤。
可没喂几块,她就像是不耐烦了,手腕一扬,竟端起整盘糖糕 “哗啦” 一声倒进了水池里。雪白的糖糕浮在水面上,很快被锦鲤围了上来。
“这新买的点心真是难吃得不行,留着也占地方!”
她拧着眉,声音拔高了些,对着身边站着的仆人呵斥,语气里满是嫌弃。
仆人低着头,不敢吭声,只能默默上前收拾空盘子。
冯远钧瞧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上来,烧得他胸口发闷。
下午在棚户瞧见的那些孩子,一个个饿得头大身子小、眼窝深陷的模样浮现在眼前。
他攥紧了拳,心里清楚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可指尖空荡荡的,他连具体要做什么、从何做起都不知道,这份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包裹。
晚风渐渐吹得更柔了些,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也慢慢褪去,染上了墨色。
一日眼看就要过去,冯远钧依旧靠在露台上,望着楼下灯火渐起的花园。
而巷子里的姜弘瑶,还在帐顶下琢磨着挣钱的法子。
这城里的人,各有各的心事压在心头,各有各的困苦缠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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