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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辞行启程


马纨点头落座,开门见山地说起刚刚在院内提到的费资之事,“过去,凡入院者皆缴纳费资五两,后由丫鬟姑娘引入雅座,不多时,姑娘登台表演,台下若有相中的客官竞相拍卖,价高者可移步雅间,与姑娘共赏曲艺月色。”

巧姐儿点点头,解释补充,“按理说,这五两费资原是见姑娘的门槛,反倒是你提到的那些茶水点心,都是为了留人,我着手下信手备上的。”

“这便是症结所在。”

说着,马纨朝巧姐儿细细分辨起来,“若是这费资出给姑娘,那客官自然是对姑娘要求严苛,若有一朝不得意,难免借题发挥,但倘若费资出的是茶水座位,那我们自不必为登台姑娘承担退钱的风险。”

巧姐儿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物之增益者曰饶头,我们可以把姑娘登台献艺谓之饶头,既是饶头,客官自然不能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巧姐儿顿悟!怡香院自开院以来,发生过不少因客官不满登台献艺的姑娘,在底下撒泼打滚嚷着退费的事,巧姐儿没办法保证每个姑娘时时都有好的状态,与其为此担着风险,倒不如一开始就将这部分折出费资,这样也省得与客官扯皮,只不过……

巧姐儿皱了皱眉,“怡香院到底是青楼,倘若入院费资拨给了茶水座位,岂不与寻常茶楼一般,久而久之,我怕淡化了我们本身的……”

“非也。”马纨笑着打断了巧姐儿,“我接下来要与巧姐儿说的,就是这事。”

巧姐儿见马纨胸有成竹,心下一怔,只觉她真有些东西,她正襟危坐地点头,“你但说无妨。”

“南开朱门,北望青楼,在西晋时代,青楼便指的是精致雅舍,豪门大户,若客官只是单纯地想寻欢作乐,大可以去勾栏窑子里快活。但我们怡香院该有青楼应有的风骨,这不仅有益于今后运作,同时也对入院的客官做一定的筛选,巧姐儿是生意人,自该清楚,越是大户人家,越是不易为了几分几厘跟店家扯皮。”

巧姐儿眼神满意,示意马纨继续。

“说完入院的客官,我们再谈回楼中的姑娘,俗话说‘欲抱琵琶半遮面’,越是神秘,便越是勾人心魄,可是如今,客官与姑娘相见的门槛过低,大多贪图便宜的客官多想‘即便我不花银子也能听到曲儿,何必要废这些银钱去见个已经见过的姑娘’,这样一来,姑娘身上的价值锐减,楼中很难拍出高价。”

马纨说的便正是巧姐儿一直以来犯愁的地方,可碍于过去没有找到解决之道,便沿用旧法至今,如今听到马纨一针见血地戳中自己内心积虑,巧姐儿难得卸下对马纨的伪装,急切追问道:“倘若是纨姑娘当家,会如何更改这院内规矩?”

此话托付而出,俨然是给了马纨极大的权利,让她不必限制于任何束缚,尽情发挥。

马纨自不会拿乔作势,将自己的计划托盘而出。

“费资是对入院客官的第一步筛选,愿意为了这茶水座位出资的客官,便可自由入内,但这里,需要您严控每日招待的客官数量,一旦超过了数,便不得再放人入楼,一来是给已经进楼的客官排面,二来也便于怡香院的管理,三来自是给怡香院造势,将它与寻常妓楼区别开来。”

“到达定数后,楼内所有客官就都是姑娘的竞拍者,但因为此时人数众多,需要我们做第一轮的筛选。”马纨说着,领着巧姐儿走出闺房,俯望怡香院一楼,“那是影壁墙,届时可让客官赋诗一首,贴到影壁墙上,再让丫鬟小厮取下来递交给我们的姑娘,若是才情过人,姑娘便许可通过,若是不学无术,那权当他们来了怡香院喝了盅茶,回去再好生修炼。”

听到这里,巧姐儿不禁皱了皱眉,“这样一来,岂不是将手头宽裕,但却胸无点墨的公子拒之门外了?”

马纨微微一笑,“他们可邀些没有钱,但是有才华的穷秀才代写,此事……我可替巧姐儿周旋。”

巧姐儿频频点头,示意马纨接着往下说。

“这第一轮便是‘旗楼赛诗’,在赛诗结束后,约莫会有五六人进入第二轮,第二轮,我们可将场地更换为雅座,既已换了桌,这费资定是需要另出一笔的。”马纨指了指二楼伫着屏风的雅间,“届时,巧姐儿可让姑娘坐于屏风后与这些客官交谈,也算是给这些入围的客官们赏些甜头。”

巧姐儿思忖了一番,随即追问:“那这第二轮又当比试什么?”

“第二轮便是让胜出的客官聚坐一处品茶、识茶、赛茶,可算得上是‘打茶围’。能留在这一轮的客官,多半是才情过人或非富即贵,茶水点心,巧姐儿只管往好得上,同时鼓励这些客官结识,要知道,一人来逛怡香院总不如与友人一道来的次数多,我们让客官之间结友,才好让他们在今后经常比肩同游。”

“妙极!”巧姐儿越听越是叹服,“如此一来,我们的姑娘还能在他们的对谈中,摸清底细,好筛去那些恶意竞拍的无赖,这实是了却了我心中诸多顾虑!”

马纨笑着点头,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悠悠补充,“只是巧姐儿,您可万万不要急着在第二轮就将姑娘交出去。”

在巧姐儿纳罕的眼神中,马纨微微一笑,“巧姐儿自然是要比我更懂男人,把见姑娘的过程拉得越是曲折,便越是能勾起他们心中的好奇,这些公子哥若想逍遥快活,家中自多的是侍妾服侍,如今既来了我们怡香院,自是为了找寻些与众不同的慰藉,巧姐儿可多多拖沓客官与姑娘相见的时间,好教他们夜不能寐,时时刻刻想着来我们怡香院过关斩将。”

巧姐儿顿悟,嘴上直夸自己是捡了个宝儿,她忙不迭传来下人按照马纨所说之法,重新拟定规矩,等一切结束,方才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巧姐儿发现了马纨身上更有利用价值的地方。

巧姐儿看马纨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会跑会动的招财树,她笑眯眯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手不住地握着马纨亲切拍着,“巧姐儿瞧你年纪不大,还以为不通男女之事,却不想竟是深谙其中门道!”

马纨笑着摇头,“我怎会懂男人,懂的,不过是人性罢了。”

巧姐儿一愣,旋即心虚地转开目光,岔开话题,“这规矩新立时,难免忙乱,这几日你多费些心思盯着,小事你一律做主便是。”

马纨应声称是,随即便扑进了这场怡香院的改制之中。

画堂红袖舞入梦,纤手轻指戏青楼。

夜色朦胧中,改制后的怡香院粉墨登场,它伫立在月夜中,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佳人笑语盈盈间,公子风流倜傥来,那些手头宽绰的爷,为了一探究竟,让小厮早早在门口排起了长龙,生怕过了号,没了入院的机会。

戌时三刻,笙歌缭绕奏响,琴瑟和鸣中,怡香院开门迎客。

巧姐儿是造势高手,这噱头在大街小巷呼告几日,头一天的客流自是络绎不绝。香气袭人,舞姿翩翩,佳人美景一晚闲,繁华尽在云烟里,前后不过一刻钟,客官便已突破了定数,怡香院的丫鬟姑娘按照规矩,开始闭门谢客。

这期间自然有客官拿高价喊门,自然也有不服闹事之人,但有马纨在门外周旋,一切风轻云淡地平和度过。月上柳梢,怡香院外的客官见今日着实没机会再入内后,意兴阑珊地转身离开,至此,马纨终是得到了片刻的休憩。

“纨姑娘!”丫鬟疾呼着跑来,但想到自己要说的事,不便大肆张扬,于是压低声音,走到马纨身边耳语,“里头有五六位公子,想找人代写诗作。”

丫鬟说着,将手里集来的空白诗帖,还有赏金通通递到马纨手中,“您瞧着给安排一下?”

马纨看着手中银两,微微一笑,“一刻钟后,你来我这儿取诗。”说着,马纨分了丫鬟一块儿碎银,以作酬劳。

丫鬟乐不可支地应声,目送马纨拐进怡香院的后堂。

此次怡香院改制,若说马纨没有一点私心断然是不可能的。

她在怡香院待了半月有余,跟楼中姑娘多有接触,却无一人知“水谷源”的名字。马纨意识到这里可能没有她想要的真相,只能先借怡香院为自己西行攒下一笔不菲的积蓄,好方便她日后能在京城活动开手脚。

马纨明白:能入院的爷,都是吃穿不愁的主儿,从这些人钱袋里漏出来的财,足够让她小半年衣食无忧。

旗楼赛诗,筛选客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马纨要钱。

马纨坐在后院,挥毫舞墨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她自小受父亲马守中的熏陶,对诗词歌赋的研究自是深刻,应对青楼赋诗,手到擒来,不过须臾,六张诗帖已尽数完成!马纨清点了一番,满意颔首的同时,将此次代写获益的十两银子尽数收入囊中——

马纨粗粗算过,倘若事情顺利,至多半月,她便有足够的积蓄,启程前往京城,筹谋为父平反之事。

接下来的半月,怡香院在地方名声大噪,赚得盆满钵满。巧姐儿俨然把马纨当成了座上客,一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而有了巧姐儿的看重,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给马纨脸色,马纨在怡香院度过了一个尚算温情的冬天。

立春节气过后,天气渐渐回暖,虽依旧有风,但却少了冬日的凌厉,带着淡淡的和暖。

马纨清楚,她离开的时机到了。

马纨打算将事情安排妥当后,便去跟巧姐儿辞行,只是这日,她刚收拾好行李,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纨姑娘,在吗?”

马纨听出是前堂丫鬟声音,她有些诧异地挑眉,去给她开了门,“前堂不忙?”

丫鬟摇了摇头,拉着马纨,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纨姐姐,我听说你准备离开?”

马纨没察觉出她话中的深意,只当她是舍不得自己,宽慰道:“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来的。”马纨在低谷时来到了怡香院,它给了自己重振旗鼓的勇气,对马纨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地方,她没有想过离开后,就一去不回了。

马纨本以为自己这么说,能让丫鬟情绪稍安,却不想她使劲摇了摇头,“纨姑娘,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马纨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马纨反握住了她的手,也正是因为如此,马纨发觉丫鬟手中已经沁满了细密的冷汗,至此,马纨也是脸色一变,“你……”

丫鬟摇头,对马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快步退到门口看起了外间情况,在确认一切无异后,她走到马纨身边,低声说道:“纨姑娘,天香阁的姑娘想见见你。”

马纨来怡香院一月有余,自然晓得,这天香阁是楼中头牌姑娘所住的房间,过去一月,她从不曾接触过楼中的姑娘,更遑论是住在天香阁里的那位。

马纨凛神点头,跟在丫鬟身后出了门。

丫鬟带着马纨绕过楼中护院,来到天香阁外。

“咚咚”两声,她敲响天香阁的雕花木门,“进——”屋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丫鬟推门,示意马纨入内。

马纨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纱帐后朦胧的身影。

这就是住在天香阁里的姑娘?

屋内便只留下她与姑娘二人,就在马纨心生好奇的时候,她听到帐后之人淡淡开口,“听说……是你跟巧姐儿提的改制?”

那种熟悉感又一次席卷马纨的心头,她皱了皱眉,点头应是。

帐后人闻言轻笑,悠悠继续,“楼中姑娘心中多是感激你的,若非是你,我们这些人免不了要日日登台,哄那些臭男人开怀,赚不到几个银子也罢,偏生还得忍着那些个心思肮脏的客官言语侮辱。”

帐内人言辞之间多是对男人的不屑,但大抵是觉得自己扯远了些,顿了片刻,又回到正题,“我听说你想离开,我本不该管这桩闲事,但看在你也算助我的份上,过来给你提个醒……”

帐内人的语气,马纨越听越觉得熟悉,她运足了目力往帐内瞧看,最后得出一个让她心惊不已的答案。

马纨心跳如雷,语气激动地朝帐内之人唤道:“碧月?”

马纨话音落下,屋内瞬时死寂一片,但不过片刻,原本倚在帐后贵妃榻上的人便仓皇起身,撩开帷幔,她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马纨的面前——“纨姑娘?”

她几步来到帐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而马纨眼神同样震惊,这正是江宁织造府的碧月!

谁都没有想到,今时今日,她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重逢!

马纨并步来到碧月的身前,眼底尽是复杂神色,“你怎么会……”

眼前的碧月早已褪去了织造局里的青涩,她头上戴着缀满珍珠的发冠,流苏随着她动作轻轻摆动,精致的面容上涂抹着淡淡的胭脂,美若朝霞映雪,她原本弯弯柳叶眉如今被修剪成更为精致的新月形状,温婉动人,身上穿戴无一不是华美富贵。

碧月眼底涌动着晶莹,目光晦涩难明地看着马纨,“我们被江宁织造局遣散了。”

马纨错愕追问,碧月只得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碧月一家,原是种桑养蚕的农户,并没有和江宁织造局签订长工的条约,而据碧月所说,织造局内,多的是跟他们一样忙时召集,闲时解雇的短工,他们朝不保夕,难有长期、稳定的营生环境。只是碧月一家屋漏偏逢连夜雨,偏生在爷爷死后遭了这事,身上所有的积蓄多用来厚葬了爷爷,生活无以为继,碧月走投无路,只能借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来了怡香院。

马纨想到那夜传习所回来后,碧月自嘲将来卖唱为生,心底不由感慨命运的无常,但好在……她眼下过得确实比织造局时如意许多,马纨替她开心,“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碧月摇了摇头,满眼哀伤地瞧着马纨,“哪里来的甘甜,怡香院……不过是另一个魔窟。”

马纨咯噔,她印象中的怡香院可不是如此!马纨似想要辩驳些什么,可看到眼前脱胎换骨的碧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碧月见此,脸色凝重地拉着马纨落座。

“我只听说,楼里来了个厉害的姑娘,不仅在前堂摆平了诸多难缠的客官,还提议巧姐儿改了过去的规矩,让怡香院在江宁一带名声大噪,我不知是你,但在听说你想离开怡香院时,还是想给你提个醒。”

说罢,碧月牢牢牵住了马纨的手,“巧姐儿是个狠角儿,她当初既让你在怡香院住下,便是对你有所图谋,只是没成想你还有其他的本事,这才缓了对你的处理,若你不走,巧姐儿或许还能和眉善目地与你再周旋一段时间,可你要跟她挑明离开……恐是走不出这怡香院的。”

马纨愕然,“她还能强绑了我不成?!”

碧月一脸凝重地点头,“她养的那些护院,除了用来对付难缠闹事的客官,更多是用来处理楼内不听话的丫鬟姑娘。”

马纨不敢相信,但在看到碧月郑重神色时,却清楚地意识到,她并非在危言耸听。

马纨迅速冷静下来,若事实如此,她需要从长计议:好在自己在楼中可以自由出入,只需稍加计划,便能轻易越过巧姐儿离开怡香院,不过——马纨看向碧月,“你想走吗?”

此刻,碧月能清楚听到自己那颗枯朽已久的心重新跃动起来。

想走。

她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碧月回想过去在怡红院的无数个日夜里,她卖着笑,哄着那些油头粉面的男人开怀,自己分明只是卖艺,却要忍受着他们言语之间的腌臜,碧月知晓,她还算年轻,在巧姐儿没有给自己找到合适卖家的时候,始终会留着她的清白之身,但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年老色衰,那她的身子再由不得自己。

碧月知道马纨是有能力的,今日倘若旁人问她这话,她多半是嗤之以鼻,一笑置之,但眼前的人是马纨——

碧月鼓足勇气地拉住了马纨,眼神满是希冀地看着她,“纨姑娘,带我走。”

按照旗楼赛诗的规矩,入了怡香院的客官只需将诗帖覆在楼内姑娘对应的名牌之下,便算是递交了‘投名状’,接下来,客官们只需等姑娘们筛出第二轮打茶围的名单即可。

这一日,怡香院内仍旧是人满为患,而旗楼赛诗中,竞争最为激烈的便是头牌所在的天香阁。

马纨在后堂沏好新茶,端入前堂。

“爷慢用。”

马纨捧着端盘,规矩地走到门边散座区域作揖行礼,可就在她不紧不慢将端盘内的茶水点心拿出时,一张写有诗作的长帖也顺势被递到了男人手中。男人看起来有些消瘦,五官也是平常颜色,他与马纨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后,将诗帖收入囊中,马纨也功成身退转身离开。

只是,专注于手上工夫的两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二楼的巧姐儿眼中。

“这马纨真是把怡香院当成她赚钱的地儿了!自打折腾出赛诗的规矩,她每日靠着卖诗帖都赚了不少银两!”红莺站在巧姐儿身边忿忿不平的唾道。

巧姐儿轻笑,“这人就怕没欲望,只要心里有想要的东西,就不怕拿捏不住。”巧姐儿早知马纨借‘旗楼赛诗’敛财,但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想让马纨尝尝来钱快的滋味,好让她愈发舍不得怡香院这样的名利场,只是……

巧姐儿紧紧盯着楼下那消瘦男人,一脸凝色地转动的手腕间的碧绿翡翠,“红莺……”

突然被唤到的红莺精神一凛,“巧姐儿。”

巧姐儿朝着楼下消瘦男的方向指了指,“这人看起来不像是能在怡香院挥霍的气质,你去查查……马纨近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红莺一凛,忙不迭颔首称是。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在经历过旗楼赛事与打茶围的层层筛选,那位名唤“柳青”的清瘦男脱颖而出,被姑娘碧月请入天香阁共品诗画。

碧月的贴身丫鬟来领的路,柳青颔首微笑,嘱咐自己的小厮跟上后,亦步亦趋来到天香阁门外。

“咚咚”两道敲门声响,屋内传来碧月婉转清丽的声音,“请爷进来罢。”

怡香院有怡香院的规矩,姑娘接客时,旁人皆不允入内,如此,丫鬟推开房门恭请柳青入内。

柳青入门前,朝一旁小厮淡淡嘱咐,“你且在外候着,我若有事,随时唤你”

说罢,柳青进了门。

室内香气氤氲,昏黄的烛火伴着夜色摇晃,暧昧非常,若是往常,佳人定是已著轻纱,泉水叮咚地弹奏出悠扬琴曲,但此刻,屋内却是坐着两位男装打扮的女子,这两人——赫然便是马纨与碧月。

马纨与碧月面面相觑,于一片静默之中,马纨从怀里掏出钱袋递到柳青手中,“今夜有劳公子相助了。”

马纨想要离开怡香院确实不难,但是要再带上碧月,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护院对楼中姑娘层层看管,若真要说他们最为疏忽的时机,便就是在恩客进房之后。

托了“旗楼赛诗”的福,马纨积攒了一笔钱财,于是她便借着自己能与外界联络的便利,找到了穷书生柳青,配合自己演了这么一出戏,为了蒙混过关,今日柳青在院中花的,可都是马纨过去挣到的真金白银。

事情进展顺利,马纨越过柳青偷瞧着屋外情形,眼见一切正常,马纨对碧月郑重点头,“眼下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碧月心中惴惴,但两人既已走到这一步,就再没退路可言。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碧月清了清嗓子对屋外小厮喊道:“你们爷喝多了,进来搀人回去罢。”

小厮早有准备,闻声后推门而入。

按照计划,马纨搀上了碧月,装作柳青和小厮的模样,光明正大走出了天香阁。

夜色浓重,“小厮”颇是费力地架着喝醉的“爷”,两人低垂着头快步赶路,这情景是怡香院内最为窸窣平常的一幕,因此,马纨和碧月一路畅行无阻,直接来到了大院后门。

怡香院有两道门,若有碰上不方便进出前门的客官,便由下面的人引至后门进出。

眼下是院内散客集中离开的时间,马纨和碧月很是顺利的混迹在一群客官之中,在队列里缓慢挪动。

大院外头是人声鼎沸的喧嚣声,那是江宁热闹的大街。

碧月下意识攥紧了马纨的手,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人生,那是跟她如朽木一般烂在怡香院全然不同的人生!马纨能感受到碧月内心的波澜,她回握住了碧月,仿佛在同她一起,跟身后这幢吃人不吐骨头的深院挥手道别。

“客官慢走——”

门房殷勤的声音响在跟前,等他们前头的客官通过,便该轮到马纨和碧月,她们过去遭遇的种种苦难,也将在踏出后院的这一刻,归做过往……

“大哥!”

游人如织的大街,有一姑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帽帷往下拉了拉,“纨姐姐真的还在江宁吗?”

这两人正是江宁织造府的曹颙、曹颐兄妹!

自从马纨被赶出织造府后,兄妹二人始终未曾放弃寻找过她的踪迹,可碍于曹寅明令禁止他们与马纨再行接触,两人只能偷偷摸摸地溜出府邸,四下寻人。

曹颙目光细致地打量着周遭,听到曹颐的话时,眼底尽是复杂。在此之前,他已经央求过江宁知府陈鹏年帮忙在苏杭等地寻找马纨,但几月过去,曹颙没有收到任何音讯,曹颙无法,只得寄希望于马纨还在江宁,开始走街串巷的寻人,毕竟……若连这点念想都没有,曹颙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度过一个个辗转难眠的午夜。

“前头怎么这么热闹。”

兄妹俩一路前行,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处人流密集,曹颐支着脖子远远眺望过去,一字一顿念出不远处的夺目招牌,“怡——香——院。”曹颐眼睛发亮,看向身边的曹颙,“这里人丁不少,莫不如我们拿着纨姐姐的画像,去里面问问?”

曹颙皱了皱眉,随即拉着曹颐快步经过,“她不会在这里。”

“怎么就不能——”

曹颐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好些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被姑娘搀扶着从楼里送了出来,意识到怡香院是什么地方的曹颐忙不递噤声,乖乖跟在曹颙身后离开,可两人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让让!都让让!”

呼号声此起彼伏,扰乱了这一行秩序,曹颙心中一跳,将曹颐拉到自己身后,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十几个护卫模样的男人朝他们围了上来。

“大爷,二姑娘……”

他们恭恭敬敬地朝曹颙和曹颐行了个礼,“老爷在府中候着二位,还请二位不要让我们为难。”

曹颐已算不出这是他们第几次被父亲逮到,但她心里清楚,只有乖乖回去,才好争取下一次顺利出门的机会,她与曹颙交换了眼神,随即点头,“罢了,本也是与大哥出来夜游,既是父亲找,那今日就先不逛了。”

曹颐说着,拉着曹颙转身,可就在兄妹俩准备回府的刹那,一道尖声呼叫从不远处的怡香院内传来。

“把那两个人给我拦下!”

“楼里跑了两个姑娘,把后门关上,仔细查好!”

一串慌乱的声音响起,院内跑出十几个护院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紧接着便是沉闷的巨响,那扇敞开的后门就这样在兄妹二人跟前合上。

一切发生在电火石光之间,曹颐怔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许久之后,才纳罕地看向曹颙,“这是什么情况?”

不待曹颙回答,织造府的护卫便笑着应道:“这楼中的姑娘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人跑了,楼里自然是要追的。”说罢,护卫再次朝织造府的方向比了比,“大爷,二姑娘,莫让老爷久等了……”

曹颐心里可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她眉头紧锁地看了一眼怡香院的方向,最后碍于自身难保,只得长吁一声,转身离开。

在怡香院中,有一处阴暗狭窄的柴房,这里四面是墙,只有一门一窗,狭小的窗户透进来一缕微弱的光线,泥灰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污渍血痕,潮湿的泥土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胡乱铺了一层乱蓬蓬的茅草柴火。

这是楼中专门用来处理丫鬟姑娘的地方。

此刻,马纨与碧月形同狼狈地被护院压在堂下。

在刚刚的挣扎中,马纨与碧月束起的发早已凌乱,被逮到时,她们分明离外头只差了一步,两人皆是眼眶发红地往外拼命,也正是因为她们的反抗过于激烈,护院们的巴掌拳头不客气地往她们身上招呼。

怡香院还靠她们的模样赚钱,所以护院们的拳脚通通都招呼在了她们身上看不见的地方,这种伤痛,只会让人五脏六腑跟着翻涌绞痛。

巧姐儿坐在上首,脸色难看地看着马纨冷笑出声,“我原当你是个省心的,却不想,你竟要拐走我天香阁的姑娘。”这是马纨从来不曾见过的巧姐儿,幽暗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阴仄可怖。

马纨印象里的巧姐儿,是个和蔼可亲的姐姐,她总是温声细语关照自己,可如今,她眼神轻蔑,言语冷漠,看自己的目光犹如在看什么卑鄙之物,马纨心底苍凉,感慨自己识人不清,过去被她的表象蒙骗。

“巧姐儿。”

就在这时,红莺捧着几个钱袋从外头走来,这其中有马纨给柳青的,也有从马纨和碧月身上搜刮出来的,“都在这里了。”

那钱袋上氤氲着一滩血渍,银锭上也沾上了不少,巧姐儿拿在手里看了眼,随即嫌恶地丢到一边,“那两个书生呢?”

“让手底下的人料理了。”

马纨心猛地一沉,一句“料理”透露出了太多讯息,她目光怔忪地看着巧姐儿,随即暴呵道:“你们疯了!你们这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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