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篇 第二十二章 流落青楼
问话间,巧姐儿走到了她的身前。
她笑着将马纨上下打量了一遍,随即点头,“我从苏州回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你躺在马厩,看你气息奄奄,就把你带回了怡香院。”
“怡香院?”
巧姐儿捂唇轻笑,“江宁怡香院,姑娘要是本地人一定听说过我们的招牌。”
她应得不卑不亢,面上完全没有说起风尘之地的窘迫,倒是马纨眼底讳莫如深,仿佛藏着心事一般。
巧姐儿在马纨床边坐了下来,“听姑娘的口音……像是京城来的?”
马纨不确定巧姐儿是不是真没认出自己,她默然良久,避重就轻地点头,“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
“真好。”巧姐儿目光不无怀念地看着马纨,像是透过她看着怀念的故地,“我原先也在京城,那当真是个好地方。”
马纨心口一紧,“那怎么离开京城了呢?”
巧姐儿一怔,苦笑摇头,“时运不济罢,当时我在的楚腰阁遭了难,后来生意艰难关了门,楼中姑娘走的走散的散,不幸的沦落娼妓,在勾栏瓦院里曲意逢迎,幸运的……像我这般远走他乡,重新开始。”
马纨不知,因为父亲的一条禁令,竟让这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可尽管如此,马纨也不觉得父亲有错,立场不一,他需要站在国子监的未来去做考量,只是——
在对上巧姐儿的时候,马纨心中有些歉疚:巧姐儿因为父亲之故远走他乡,却阴差阳错救了流亡的自己,恩怨报应,马纨惭愧。
马纨看着巧姐儿,“你怎么不把以前那些姑娘都接来怡香院呢?”
“愿意背井离乡的还是少数,但凡愿意来的,眼下也都在了。”
马纨眼珠一转,心头一喜:踏破铁鞋无觅处,水谷源当年死在楚腰阁,倘若这怡春院多得是楚腰阁的旧人,她何必再去京城?
巧姐儿没看出她的心思,见她迟迟没有应话,只用一双妩媚的眼睛瞧着马纨,岔开话题,“我在怡香院说得上话,姑娘甚合我眼缘,不如也在怡香院住下如何?”
马纨正犯愁如何留下,却不想巧姐儿主动抛出了橄榄枝。
她佯装犹豫,“可是……”
巧姐儿连忙出声打断,“外头天寒地冻,就算姑娘想要赶路,那也得等这极寒天气过去了才是。”
说话间,巧姐儿示意马纨去听那寒风扑打窗扉而发出的拍撞之声。
巧姐儿看向马纨,“养好身子,才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马纨深深看了一眼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朝巧姐儿感激点头,“我听您的。”
巧姐儿满意一笑,“那便安心住下。”说着,巧姐儿又指了指门外,“前院还有其他事儿,我回头再来瞧你。”
“巧姐儿!”
马纨抢在她离开之前,出声喊住了她,只是当巧姐儿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看过来时,马纨又惭愧低头,“我……我身上没什么钱财,报答不了巧姐儿您的救命之恩,但——”
马纨再次抬头,眼神坚定了不少,“但巧姐儿要缺人手使唤,只管叫我,我可以相帮打杂的。”
巧姐儿目光含笑,别有深意地将马纨上下打量了一通,随即微笑点头,“巧姐儿需要你的时候,必然不会跟你客气。”
话落,巧姐儿离开了马纨所在的娉婷阁。
只是,屋内的马纨没有看到,在巧姐儿转身出门的那一刻,她脸上堆着的笑收敛,眉宇之间再不见半分亲和,只剩下精明与算计。
巧姐儿对守在门外的护院比划了个眼色,在确保对方会意后,招呼自己的丫鬟红莺跟上。
主仆二人穿过碧瓦朱栏,在红粉倩影之中回了自己的房间。
“巧姐儿。”红莺动作娴熟地给巧姐儿沏着花茶,“她真是马守中的女儿?”
巧姐儿轻摇圆扇,倚进贵妃榻中含笑点头,“那丫头虽瘦脱了相,但我识人万千,不会看错。”
“您打算如何处置?”
巧姐儿冷冷一笑,“当年若不是马守中,楚腰阁多年的心血也不会付诸东流,是老天开眼,让他死在污名之下,可我心中愤懑仍是难平……”她接过红莺递过来的杯盏,指腹摩挲间,眼底划过一抹轻嘲,“他最瞧不上我们青楼女子,那我偏生要让他最疼宠的女儿沦为娼妓之流,让他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但这马纨心气甚高,恐怕难以驯服。”
“试试便知。”
巧姐儿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再过三月,便是皇上南巡的日子,届时还会有许多王子王孙、达官商人来到江宁,在这三月间,我少不得要剃掉她的傲骨,让她成为权贵床榻之间的玩物。”
红莺清楚巧姐儿心中对马纨的愤恨,思忖着过会儿要跟护院们多多嘱咐,叫他们把马纨给看牢一些。
不过,红莺多虑了。
在娉婷阁住下的马纨,并不清楚巧姐儿的用意,甚至在修养两天后,自发地帮着丫鬟姑娘们,在怡香院一楼给客官们添茶倒水。
她手脚麻利,头脑转得也快,不过几日工夫,便让底下的丫鬟姑娘对她生出了依赖,自此,楼中甭管大事小事,但凡底下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保准第一个先来跟马纨通气。
红莺曾拿此事请示过巧姐儿,巧姐儿见马纨处事果断,由她折腾。
巧姐儿思忖着:要是马纨能自己融入怡香院,自己也能省去力气调教,乐得清闲。
但巧姐儿不知,马纨在怡香院左右逢源,实则另有所图。
董婶是个寡妇,无儿无女,独身一人在这世道讨生活,因着与巧姐儿是同乡,巧姐儿卖了个情面,把她从京城的楚腰阁带到了江宁的怡香院。
董婶在楚腰阁时就负责后院的洒扫,如今在怡香院也干着些脏活累活。
马纨在富察府为奴为婢虽仅有几月,但脏活累活可不少干,因此每每来找董婶时都能帮忙搭把手,一来二往,两人便也熟络了起来。
“纨姑娘,炭烧得怎么样啦。”
董婶将晾好的衣物平整地摊在桌面,伸着脖子冲院里烧炭的马纨喊道。
“来了来了。”
马纨急匆匆地应声,端着盆腹中装满炭火的熨斗从门外走了进来。
马纨手里这物什唤作“火斗”,在熨衣前,把烧红的木炭放在熨斗里,待底部热得烫手了再使用,有让褶皱衣服变平整之效。
马纨一手执柄端,一手把董婶挡到一边,“我来。”
“哎哟!”董婶一脸局促地拍了拍大腿,作势要去“这咋好意思呢!”
“这又啥的!”
马纨又挡,表情一脸真挚,“我听说昨日上房有个客人喝醉了,连累你们折腾到清早,如今好不容易得空,你管你休息!”
见马纨态度坚决,董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一旁坐了下来。
她看着马纨修长的背影,颇为感慨地摇头,“纨姑娘模样俏,能力高,在怡香院做这些杂活真正是委屈你了。”
马纨粲然一笑,“我没地方去,待在怡香院挺好。”
马纨这话说在了董婶心坎里,看马纨的目光愈发满意,“姑娘哪里人呀。”
马纨握着火斗的手一顿,垂下眼帘,“京城。”
“京城?”
董婶来了几分兴致,“那姑娘可知京城的楚腰阁?”
“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我哪能不知道呢!”说到这,马纨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就是可惜了……”
董婶晓得马纨可惜的是楚腰阁的没落,她感同身受地长叹,“都是命数欸……”
马纨听到这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地看向董婶,“我隐约记得在楚腰阁关门前,还生过一桩案子,听说还惊动官府?”
“那可不!”董婶煞有其事地砸吧嘴,“领队的还是富察大爷!”
富察赫德?
马纨没想到水谷源的案子里竟然还有他的身影。
她心情复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继续追问,“多大的案子啊!怎么还把那位爷给惊动了呢!”
“说不得说不得。”董婶讳莫如深地摆了摆手,嘴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我只晓得那夜查封了一个天子房,楼里所有知情的姑娘都被带去牢里走了一趟,回来后就被老鸨散了个干净,连卖身契都给烧了……要我说啊……这世上怕是早就没知情人咯!”
马纨心中一沉,笑意僵在了嘴角。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怡春院,怕是没有她想找的答案了。
正想着,前堂传来了一阵高呼。
“纨姑娘!纨姑娘!”
丫鬟一脸急色地小跑进房间,“纨姑娘,客官不满意我们的姑娘,这会儿正嚷嚷着要我们退银子呢!”
马纨在怡香院待了也有几日,应对这些事已经是轻车熟路。
她面色不改地颔首点头,“我去找人。”
马纨对大婶点了点头,将火斗递给她的同时,经验老道地穿过后堂,叫上院中打手:这是怡香院豢养的护院,多半是替巧姐儿处理在店中闹事的客官,自打马纨知道这些打手的用处后,便开始把他们当成了镇场子的人物,协作自己去跟那些闹事的客官周旋。
此际。
一排彪形大汉一字排开,原本还在堂中高声喧闹的客官见此阵仗,顿时哑了声。
客官身形清瘦,眼廓凹陷,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清瘦男看着护院的阵仗,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提防看着众人,“干……干什么,你们……店大欺客……还不准让人说了?”
清瘦男这话说得颇没有底气,怕眼前这群凶神恶煞的大汉,把拳头抡到自己脸上。
马纨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她给护院们打了个眼色,笑着走到清瘦男身边唱起了白脸,“哪能呢,见爷发着雷霆,我就叫大家过来瞧瞧,看有没有能帮衬到您的地方。”
马纨围着清瘦男看了一圈,装模作样地发问,“是院里哪个姑娘惹您不快了?”
马纨的温声宽慰与站在一旁的护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清瘦男生出了几分底气,只是刚一抬头就对上了护院的目光,清瘦男心惊胆颤地咽了咽口水,往马纨身边靠了靠,“我……我花了银子,但你们今日登台的姑娘,我一个也看不上的,这银子按理来说,你们怡香院是不是该退我?”
他们一行就站在大堂中央,随着清瘦男话音落下,楼中其他散客也纷纷朝马纨这边投来目光,马纨心底清楚,倘若自己顶不住压力,给清瘦男退了银子,那今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变本加厉、层出不穷。
马纨在清瘦男的位置上坐下,直接拒绝,“银子自然是退不得的。”
清瘦男闻言脸色一变,“你——”眼见着他要朝马纨冲去,一旁的护院眼疾手快地架住了他,“爷收着些脾气,我们手里没个轻重,争执的时候免不了伤到你。”
在护院的恫吓声中,清瘦男脸色一白,但惧怕不过一瞬,清瘦男挣开钳制,怒目瞪着马纨,“那照你们这副做派,我今日只能吃下这哑巴亏了?!”
“爷,您稍安勿躁,我说退不得自然是有退不得的道理。”马纨递给清瘦男一个宽慰的眼神,比了比桌上剩下的空盘,“爷的银子是花在这些茶水点心上的,爷既已享用,我们哪还有再退银的道理。”
清瘦男诧异,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忿忿不平地驳斥,“一派胡言!我进楼足足付了五两!要是为了桌上这些茶水点心,我为何不去酒楼里点上七八桌,来你们怡香院造作什么!”
“此言差矣。”马纨笑着对清瘦男做起了比喻,“这每一处有每一处的费资,在街边茶肆里灌着热风喝下去的茶水,哪能和院中伴着清风明月,婉转唱腔入喉的茶水相提并论?”
“怡香院开门做生意,素来都是明码标价,有钱的爷——”马纨说着对周遭看热闹的诸位比了比,给他们戴了顶高帽后,“觉得值当,就付了银两进来,觉得不值当,就捂紧钱袋离开,断不会发生从客官钱袋子里抢钱的事儿。”
说到这,马纨又端起一副和颜悦色走到清瘦男身边,“但爷通身气度不凡,想来也不是差这几两银子的主,我瞧爷之前愤懑难平,多半是不知这费资花在了何处,心中郁结,如此我一解释,爷应当也不恼了吧?”
马纨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周全了客官的颜面,给了他顺梯下的台阶,也顾及到怡香院的声誉,免了今后再有人拿此事找茬的可能。
马纨一举多得,在怡香院众人心中再次立威,但这一切落在二楼围观全程的巧姐儿眼底,却是碍眼得紧。
这绝非她想要看到的画面。
她当初把马纨带回怡香院,是想看到她卑躬屈膝地沦为娼妓,而绝非是如今这般,神采飞扬地站在人群之中,展现锋芒!
巧姐儿觉得是自己给马纨的自由太过,以至于让她在怡香院如此得意。
巧姐儿凝着脸色回房,想着是时候该敲打敲打马纨。
“巧姐儿。”
巧姐儿错愕,听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她准备敲打的马纨!她与红莺交换了个眼色,随即挂着笑冲屋外喊道:“进——”
马纨应声推门,但当她看到巧姐儿身边还有人时,脚步缓了几分,“巧姐儿要不方便,马纨稍后再来?”
巧姐儿摆了摆手,“我们正巧说到前头发生的事。”说着,巧姐儿朝外面递了个眼色,“都解决了?”
马纨过来就是为了说明情况,眼下见她已经了然,也不再过多赘述,只是规矩地作了一揖赔罪道:“刚刚为了稳着客官,没来得及与您商议,就擅自将费资定了性,但此事我本也想与巧姐儿商量,如今正好趁这个机会,跟您说说我的一些薄见?”
马纨对巧姐儿有亏欠,真心实意地想为怡香院做些事情,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后堂观察着怡香院的运作,发现了不少问题。
巧姐儿没有想到,马纨来找自己竟是为了这个,这几日下来,巧姐儿对马纨的能力有所领教,虽说她对马纨另有打算,但事关怡香院的未来,巧姐儿还是愿意一听。
她朝红莺使了个眼色,红莺会意退下,并给二人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了巧姐儿和马纨两人。
马纨成功勾起了巧姐儿的好奇,也成功地……给自己重新争来了一条活路。
巧姐儿含笑示意马纨落座,给她斟了一杯花茶的同时,悠悠说道:“希望纨姑娘接下来所说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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