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车厢里的知青为他们把过道都腾出来，空间依然狭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乌兰牧骑的演出，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嗓音和舞蹈，他们唱歌像唱给天地那样响亮，他们舞蹈像在开阔的草原上一样自由。这趟列车上的知青并不是个个都懂音乐和舞蹈，但当他们看向乌兰牧骑时就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提前到来的草原气息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知青们合着音乐用汉语随意地哼唱，和乌兰牧骑一样，把这里当作了草原。一曲终了，所有的知青都为他们热烈地鼓掌，表演的队员行蒙古礼感谢知青们的掌声，周伟笨拙地学着乌兰牧骑队员的样子行礼，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
道尔吉热情地张开了双臂：“欢迎你们到草原来！草原人民欢迎你们！大家都尝尝我们草原的查干伊德和乌兰伊德。”队员们在道尔吉的指示下，把事先准备好的奶豆腐、奶疙瘩、肉干和炒米拿出来。
成名的眼光追随着刚刚和他擦身而过的女孩，她双手捧着草原的美食，挨个邀请知青们品尝，她的眼睛和她的笑容一样明亮。
道尔吉看着周伟，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欣赏：“这位同学，拉得不错啊。学了多久啊？”
“ 十来年吧。”
“哦，那么久啊？好，真好，是个好苗子。”道尔吉上下打量着周伟，像是在看珍宝一般。
周伟被道尔吉赞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
这时，乌兰牧骑队伍里的男高音达西捧着奶豆腐递到了周伟的面前，周伟把奶豆腐放进嘴里用力咬着，却发现根本咬不动，他把奶豆腐看了又看，最后只好像吃糖块一样含在嘴里。达西看到周伟吃不明白的样子，笑了起来：“这个奶豆腐是要泡在奶茶里吃的，可好吃了。”
“你们那儿的牛奶真的随便喝吗？”
听到周伟的发问，邵小刚也忍不住站起来提问：“我们到了那里每个人都发一匹马吗？我还听说边疆的人，每个人都发一杆钢枪。是真的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达西不知道到底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向道尔吉投向求助的目光。道尔吉笑着扣上手风琴，耐心地一一解答着。
坐在达西面前的知青高声问：“那羊肉呢？是不是也能随便吃啊？”
达西接过话来：“羊肉不能。”
大家发出整齐的遗憾的声音。
达西赶忙说：“但是黄羊可以随便吃！”
“黄羊是什么羊？为什么黄羊就可以随便吃？”
“黄羊是草原上的野生羊。一来就是一大片，几十万上百万地跑到草原上，所过之处连草根都会吃光。为了保护草场，咱们草原上每年都会组织大家打黄羊，打死的黄羊自然也就可以随便吃了。”达西解释道。
一个女知青又问：“那……草原上有狼吗？”
达西刚想回答，站在不远处的托娅就把话接了过去，顺便往达西身边靠了靠：“有。有狼的草原更健康，你们要是在草原上看见了狼，别害怕，那说明黄羊群要来了，你们要有口福了。”
知青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尽管他们的口中说出来的都是疑问句，但不管怎样的句式都掩盖不住他们身上那股年轻的热情，他们对草原有多好奇，就对未来有多期待。成名没有任何疑问，他站起身来离开拥挤的人群走向车厢门口，他只想知道草原上的风是不是像他梦里那般，而这个问题没有人能解答。
道尔吉提议为大家再唱一首草原的歌，这首歌便能解答他们的疑惑。达西拿出四胡，演奏着，它的声音不像二胡那么忧伤，保留着一种相似的厚重，容易让人联想到骏马飞驰的景象。知青们再次被达西的表演所感染，跟他的音乐哼起了这首从未听过的歌谣。
那位美丽的女舞者环视四周，透过人群，发现了孤寂地站在车厢门口的成名，他忧伤地望向窗外，仿佛车厢里的一切喧闹都与他无关。她想起草原上所有快乐的歌谣，成名身上的忧伤与孤独是她最见不得的，她走到成名身后，成名并没有发现她。
“同志。”
成名回过身看到她，一怔。女孩双手捧着一大把奶豆腐。“吃点吧，这是我们草原上的食物，很好吃的。”
奶香和肉香飘进了成名的鼻子里，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他从女孩的手中拿起一小块奶豆腐，又拿了一小块肉干。
“你是姑娘吗？”
被她这么一问，成名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孩展颜一笑：“多拿一点。我们草原上有句谚语，嘴壮的人，走哪都受欢迎。”
成名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笑了。这是他从离家开始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抓起一把奶豆腐，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着。
他看着女孩，眼神仿佛在说：这样行吗？
女孩读懂了，灿然地笑出声来。“你真有意思，慢点吃，小心硌着牙。”
成名听话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他垂下双目，不知是奶豆腐太硬还是连接处的风太冷，成名的眼角竟溢出了眼泪。
“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不愿意到我们草原来？还是舍不得离开家？”女孩看着成名。
成名没有抬头，他从她身前慢慢挤过，向车厢内走去。走了几步成名又回头，看着女孩，一张苦瓜脸上硬挤出了笑容，隔着几个人大声冲她说：“谢谢你给我的好吃的。”
他猛然想起什么，又走回到女孩面前，从挎包里掏出那两张一口未动的大饼。
“没什么回赠您的，这两张饼我没动过，你吃吧。”
女孩摇摇头：“这怎么行，这是组织上配发给你们的。我不能吃。”
“我不爱吃面食，我只爱吃肉。”说着，他不管女孩同意不同意，把那两张大饼塞进了她手中，转身走进人群，挤回到他的座位上。
乌兰牧骑的队伍去到了下一节车厢，音乐声随着他们的脚步渐行渐远，暮色就在这时从天边晕染开来，与车外旷野的枯木黄连成一色。
北方的秋天脖子短，被冬天的凛冽追逐着，车厢里灯光暗淡，横躺竖卧地睡满了喧嚣了一天的青年男女们，每个人都裹着大衣，有的还戴上帽子，成名没有御寒的衣物，在陌生的寒冷里难以入睡，只得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原因，他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道尔吉带领着乌兰牧骑的队员们打着手电，沿着过道艰难地把脚步放轻，一边往前走，一边帮已经熟睡的人掖掖衣角。白天和成名打过照面的女孩也在其中，她看到成名的样子，皱起了眉。成名昏昏沉沉地并没有注意到，手还插在裤裆里，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但女孩没有在成名身边停留太久，也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宁安也没有睡着，翻来覆去，一直想着那个被他打坏的毛主席像，心中满是愧疚，探出头来望向成名，看到成名发冷的样子，小声地叫他：“成名同学，成名同学！”
成名睁开眼，看着对面座位底下的宁安。宁安在座椅下一阵蠕动，不知道在折腾着什么，片刻，他把自己的大衣递了出来。
“你穿着吧，我在座子下面很暖和。”
成名把眼睛闭上，并没有打算领情。
“不用。”
宁安小声地冲他喊：“你会冻坏的。”
成名不愿再回应，索性转过身去。宁安尴尬地举着大衣，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从半睡半梦中清醒过来，寒冷便不留余地地侵蚀过来，成名盯着窗外，不停地摩擦自己的手臂。一旁的周伟装作翻身，把自己的大衣披了一半给成名。成名反而把周伟往一边推了推。周伟也有些无奈，只得转过身去。忽然，一件皮大氅落在了成名的身上，成名愤怒地猛然站起来，但当他看清身后的人时，却愣住了。正是那个女孩。女孩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示意他动作轻一点，以防吵醒了别人。她小声说：“我看别人都有大衣，怎么就你没有啊？”
成名有些不好意思：“我把我的衣服给我弟弟了，他身子弱，不能受凉。”
“我们草原，冬天没有大衣活不了的。”
成名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脸涨得通红。“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到时候好把大衣还你。”
“杭拉。你呢？”女孩笑着。
成名不敢直视杭拉的眼睛：“莫成名。”杭拉冲成名笑了笑离开了，成名听到她离开的声音才抬起眼来，目送着她走远。成名看着怀里的大衣，轻声念着她的名字——杭拉。成名把大衣穿好，坐下来，正要闭上眼睛，周伟的脸就凑了过来，讳莫如深地看着成名。
“脸红什么？”
成名斜了周伟一眼，没搭茬。
周伟索性又凑近了一点：“怎么又黄了？”
成名：“我这人不识逗啊……”
“看来你这次远行，投奔的不是三爷，而是奶头山啊。”周伟说完就把头埋进大衣里，睡着了。
黑暗中的成名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但他突然笑了。自言自语道：“投奔奶头山得有条件啊，可我有什么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宁安拎着水壶再一次从成名对面座位底下钻了出来，问成名：“开水，刚灌的。要点儿不？”
成名仿佛没有听到，用皮大氅把头蒙了起来，没有答话。宁安欲言又止地看着成名，最终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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