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直到所有人都签完了自己的名字，成名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宁安环视车厢：“还有谁没签字？我不想漏掉一个人，我们要让这节车厢成为扎根草原、建设边疆的火车头！”

            大家骄傲地把带着血的手指高高举起，只有成名瞪着一双空洞的眼，他的思绪徘徊在莫家大院，哪怕他就坐在开往草原的火车上，依然觉得不真实。不知何时，宁安抱着满是红色签名的布单就站在他的跟前。周围的学生也都渐渐围拢过来。

            宁安俯视着成名，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校的？”

            成名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赶忙站了起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位同学，请你把手伸出来。”

            成名慢慢地把手伸了出来。宁安一把抓住成名的手，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但成名的手上并没有签字留下的伤痕。

            宁安盯着成名：“我们整个车厢，不能有一个人掉队，现在唯有你没签名，请问，为什么？说出来让我们学习学习。”

            成名低垂着眼帘，无动于衷。周伟见状靠近成名，伸出自己带血迹的手指头偷偷示意：“就差你了，我们要让全车厢一片红。”

            但成名依然沉默着，没有一丝要签名的意思。宁安自然看到了周伟对成名的提示，这让他对成名的行为更加不满：“这位同学，你签，还是不签？请你给我们大家一个答复。”

            车厢里的人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宁安和成名。宁安见成名依然一言不发，忽然转身，站在椅子上，对着所有的同学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大家有些发蒙，不知宁安要干什么。

            “也许离开家乡有些伤感，这没关系，但是这位同学没有签名，又不愿意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让我不禁想要问一句。”宁安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成名，“你为什么不签名？是不想扎根边疆？还是反对上山下乡？”

            “你少给我扣高帽！我要是反对，就不会坐在这个车上。”成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宁安跳下座椅，走到成名跟前，成名也仰起头，敌视地看着宁安。

            成名：“你想打架吗？”

            “我不是一个爱动手打架的人，但是面对不良思想，我也敢于做斗争。不过要先把话说到前面，如果你输了，签不签名？”宁安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输了，我当然要签，你输了怎么办？”

            车上有与宁安同一个学校的知青，窃笑起来。

            邵小刚大声地说：“宁安学过拳击！”

            大家看看成名，都大笑起来。

            “如果你签了名，我们可以免战。”宁安语气缓和下来。

            但成名毫不领情：“不需要。你回答我，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好办，我输了，我向全车厢的人检讨认输认错，把这个临时车长的职务让给你，你同意吗？”

            “同意。不过得有个要求。我不想把其他人扯进来，不想打群架。”

            “我赞同。”宁安冲周围的人高声说道，“请大家给我们让点地方。从现在开始，我们南京知青，不管是第几中学的，绝不能搞派系斗争。这件事，由我代表大家跟这位同学单独解决，所有人都不能插手。”

            周伟见状拉住成名：“成名，咱都是南京的知青，大老远地去草原，离开老家我们就是老乡，何必呢？不就是签个名嘛，你要是怕疼，就用我的血。”

            成名扒开周伟的手：“这些年我尽被欺负了，离开南京我不能再被欺负了！”成名说完，转身向车厢连接处走去。

            有些好事者跟在成名和宁安的后面，宁安发现后回身冲大家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回去，把门带上了。但门上立刻贴着密密麻麻的脸在看热闹，周伟和邵小刚的面孔也在其中。

            成名也不在乎多少人在看热闹，他只想快点了结这件事。成名指着自己的胸口对宁安说：“出手吧！”

            宁安还在唠叨：“大家念诗你怪笑，大家唱歌你睡觉，大家表决心要扎根边疆你不肯签名，你处处与大家唱反调，处处都是对着干，你的思想有问题，有非常严重的问题，你知道吗？”

            “我不想说这些，我就想和你打一架，输了我认，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处理我都认。”

            宁安对成名的挑衅已经忍无可忍：“这可是你说的。我怕我这一拳出去，会让你永远扎根在列车上！”

            “别啰唆了，我先让你一拳，来吧。”成名说着，挺起了胸膛，“来，别吝惜力气，照这儿打。”

            被激怒的宁安飞快地出了一拳，打在成名胸前。成名忍住疼痛的呻吟，像一个破麻袋一样，应声倒地。

            门外看热闹的人都笑了，周伟焦急地喊着什么，似乎让成名放弃，别再打了。这一拳宁安并没有发力，但是打在成名身上已经重了。宁安看着躺在地上的成名捂着胸口，有些不忍心：“我只用了一成力，认输吧，现在认输还不晚。”

            成名没有说话，只是躺在地上，一脸不服地看着宁安。

            “我没用足劲儿你已经难以招架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认输吧，签上名，我们握手言和，怎么样？你同意吗？”

            成名痛苦地把眉毛拧在一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不同意。”

            “为什么？”

            “因为你输了。”

            宁安大叫道：“什么？笑话！大家都看见了，是你倒了，不是我倒了。”

            成名解开扣子小声地对宁安说：“过来，走近点儿，看看你打了什么？”

            宁安这时才感觉到刚才那一拳打出去好像被什么硌到了。等到宁安凑过来，成名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扒开一条缝隙，里面露出了那个挂满伟人像章的跨栏背心。其中一个陶瓷像章已经碎成三瓣。

            “你打的不是我，是他老人家，你犯事了，你犯大事了，太严重了……”

            呆若木鸡的宁安再也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了，他脸色惨白地愣怔了半天，声音颤抖着：“对不起，我，我犯了严重的错误，我玷污了伟大的……”

            成名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说下去。“这事只有咱俩知道，我不会让你难堪。”

            “你不告发我？”宁安惨白的脸上已经溢满了汗水。

            成名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把解开的扣子又重新扣好。宁安双手紧紧地握住成名系扣子的手，像是要拉他起来，又像是在恳求他。在车窗外挤着看热闹的人们看到宁安的动作，以为宁安要把成名按在地上揍一顿，都兴奋起来。

            这时，通往旁边的车厢门开了，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正是在南京火车站广场演出的内蒙古的乌兰牧骑队伍。没来得及把成名拉起来的宁安紧紧地靠在门上，为歌舞队让路，他担忧地看着成名。成名狼狈地躺在地上，看着一双蒙古靴子迈过他的脸，插在他胳膊与身体的空隙间。然后又是一双靴子。

            通往成名和宁安的车厢门也被打开，挤在门口的人退让到两旁，歌舞队带来的草原的气息瞬间吸引了他们，把宁安和成名两个人抛在了脑后。宁安趁歌舞队队伍的空档迅速把成名拉了起来，两人挤在过道的两旁。队伍的最后，一位蒙古女舞者款款而来，几乎与成名和宁安贴身而过，这是成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一位陌生女性挨得这么近，成名无法回避，直直地望着她，她的脸上带着他在南京从未见过的干净的笑容，太阳在她高高的颧骨上留下几粒雀斑，她没有掩饰自己青春美好的躯体，舞蹈着。她走过他，发梢上带着淡淡的奶香。仅仅几秒钟，却让成名产生了莫名的心悸。

            成名和宁安跟在乌兰牧骑队伍的后面，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周伟站在过道里，拿着自己的手风琴，给队伍里演奏手风琴的道尔吉打着和弦。道尔吉看着周伟，拉得更加起劲了，周伟也被道尔吉的热情打动，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两人像比赛一样，一个比一个动作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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