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王志松回到家里时,见黑着灯,以为妻子和儿子都睡了。他在门口换上拖鞋,并没顺手开吊灯,而是蹑足走到桌前,开亮了台灯。灯一亮,他发现妻子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正望他。房间内的变化使他大为诧异。但他转瞬似乎就猜到了变化的原因,没问什么。吴茵也默默地望着他不主动开口说话。他企图回避妻子的注视。在这个十六平方米的房间内,无可回避处。他踱向哪一个角落,妻子的目光便注视向哪一个角落。即使他背对着妻子,他也本能地感到妻子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如芒刺背。他进了一会儿厕所,仅仅是为了躲开一会儿妻子那种默默无言的注视。回到房间里,妻子还那么端端地坐在沙发上,还注视着他。他干脆到洗脸间洗脸,漱口。洗漱完,一进入室内,迎视他的又是妻子那种默默无言的极其冷静的目光。她的目光甚至使他在洗脸间犹豫了一下不愿进屋。
“宁宁睡了吗?”他问。
“睡了。”
他拿起暖瓶要倒水。
“给你泡好了茶。”她说。
他放下暖瓶,拧开他那只保温杯盖,一杯淡茶还冒热气。
他喝了一口,终于也敢望着妻子,说:“睡吧。”
她说:“你把宁宁和我出卖了。”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调相当之平静,半点儿谴责半点儿抱怨的意味也没有。
他低下了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你甚至也把徐淑芳出卖了。”
“……”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一阵湿风窜入屋里,窗帘被鼓起来,搭在了一扇开着的窗子上。挂历哗哗响,随即归复平静。他早晨留言的那张纸,被吹落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看了看,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他叹了口气。
外面下雨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关上窗。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似乎想坐在并摆的另一张沙发上,但也许因为那样他和她离得太近了,她的目光会使他更加不知所措,复又坐在床边上。
“你为什么要隐瞒我?这种事隐瞒得了吗?”
“你看了那篇文章?”
“没有。只看了标题。”
“我知道,我如果预先告诉你,你一定坚决反对。我并不想长久隐瞒你,我也不是不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我只是想,成为事实之后……如果你此刻还不知道,此刻我肯定正告诉你,回家的路上我就在这么想。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也知道,在我解释之后,你会理解我的,我们也就和好如初了。像每一次一样……”他自以为是地望着她,那意思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真不愧是我的丈夫,”她讥讽地说,“把我研究得那么透彻。”
“我认为是互相理解。”
“非常遗憾,在这一点上,我比你稍逊一筹。”
“那是因为你不愿更多地理解我。”
“也许这对你我都更好些。”
又是一段相当长久的沉默。
他自顾自地喝着他的茶,续了一次水。
“你就不想向我证明你的做法是正确的吗?”
“今天晚上我没太大的把握。”
“试试看。你不妨试试看。”
“你真心鼓励我?”
“谈不上鼓励,是一个建议。如果你今天晚上的努力不成功,大概你以后也没有多少成功的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只有今天晚上这一次机会?”
“机会倒还会有,成功的希望将一次比一次小。还是试试吧。”
“我必须那么做。”
“非那么做不可?”
“非那么做不可。”
“像你入党的动机一样,也是某种手段?”
“我现在越来越认为那都没什么可耻的。我已经开始崇拜手段。”看了她一眼,他补充道,“但我不会做恶棍。”
“这一次又要达到怎样的目的呢?”
“一切如愿的话,我能当上秘书处副处长。”
他们的语气都很平和。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在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是在努力要达到最深入的理解和被理解。
“也是你那个圈子里的高参们帮你策划的吧?”
“是的。如今我离不开他们,今后更离不开他们;离开他们我看不到自己的前程。我的竞争对手有好几个,他们有后台,有当官的老子,有裙带关系,有人缘基础,有八面玲珑的处世经验。他们能够纵横自如,上下捭阖;在这些方面我根本比不上他们。我要一举压倒他们只有借助社会舆论,形成我的优势,把自己树立为一个正面的新闻人物,树立为一个崇高的典型。我这样做一半也是为了你。”
“夫贵妻荣?”
他冷笑了:“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就不会用你那种讥讽的语调说出这四个字。夫贵妻荣,古今中外,历来如此。起码一百年内,在中国也还会如此。妻能贵,夫也荣。可你贵不起来了,我还能指望你‘贵’起来吗?”
“你大概是指望不上了。”
“可我给你的指望,将来要比副处长更多些。”
“你会后悔的。”
“我会感到内疚,但绝不后悔。”
“你也出卖了自己的高尚。”
他又冷笑了:“高尚?高尚有什么实际价值?再深问一层,高尚又是什么?雷锋做过多少高尚的事?但他生前才不过是个上等兵!他所做的那些高尚的事,如果不记在日记里,如果他的日记不被大量出版,谁又知道他很高尚?谁又承认他很高尚?雷锋如果现在还活着,如果他活着就想出版他的日记,我看他照样得请客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如果他不想一辈子当一个高尚的上等兵,照样也得做点儿不那么高尚甚至可气的事!”他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我们共同抚养了一个别人抛弃的孩子,我们为这个孩子操了那么多心!有谁感激我们?有谁承认我们高尚?宁宁会感激我们吗?不会!他不知道,他也就无须感激我们!他的亲生父母会感激我们吗?也许他们早就把他忘了!根本不再想到他了,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或女儿,生活过得比我们还满意!我们付出了,我们不得到些什么,我们就太傻了!”
“看来你不但把我研究得很透彻,而且把社会研究得也很透彻了!”她站起来走到另一房间门前,推开门往屋里看了一眼,确信儿子仍睡着,又走回到沙发那儿,但却没有坐下去。
“我不是没考虑过后果,”他又说,“我考虑过。这对宁宁并没有什么。人们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记的。除了我们,不会有人在十年后仍关心宁宁。即使宁宁将来知道了他的身世,我们有理由要求他更加爱我们。再说,我那篇文章中也提到了你,整整一段,四百多字,是这样写的——我的妻子吴茵,为了这个孩子,付出的牺牲比我更大。她是一个无私的女性。她具有一位好母亲的许多美德……不信你看底稿……”他拉开抽屉,翻找底稿。
“别找了。”她说,“你睡吧!我完全相信你是那样写的。我……想出去走走……散散步……”
“散……步?这么晚了,外边还下着雨……”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雨不大,我穿上雨衣就是了。”说着,从门后摘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往外便走。
他抢前一步,挡在门口,神色不安地说:“吴茵,为这件事,你可别想不开……”
“什么意思?”她微微一笑,“怕我产生自杀的念头?你大错特错了,我亲爱的丈夫。我那又何必呢?你太低估我了。我那样做不是太小心眼了吗?我不过就是想在雨中散散步……而已……”
“那……我陪你……”他显出还不放心的样子。
“不用。我想单独散散步。”
她拨开他,走了出去……
雨,温柔的雨,在这个八月的夜晚不张不扬地下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像天上一位神父应付差事地掸向人间的圣水。
她在马路上漫然地走着,并不戴上雨衣的帽子,任凭雨点吻她的头发。静悄悄的马路上幽灵似的飘过来一个行人,撑着伞。从她身旁飘过时,她才从四条腿看出,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伞下发出一个女人哧哧的笑,和一个男人梦呓似的话:“你真好……”
男人需要某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大抵总是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为了连女人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阿谀奉承,女人就将自己的身体回报。她想,女人真是既精灵又愚蠢的小动物,而男人们爱的正是她们这方面的愚蠢。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江畔。江桥像钢铁的胳膊,从对岸的黑夜中伸过来,单掌撑住江堤,仿佛要将大江挟走似的。夜的黑暗,掩饰着江的湍急。堤灯映亮大江一段段飞驰的鳞躯。
不知为什么,她想走过江桥去,走到对岸的黑夜中去。好像那隔江的黑夜里,蜷伏着一个斯芬克斯,它召唤她去猜破一个谜语。
当她一步步踏上江桥,守桥的卫兵从岗亭中迈了出来,拦住她问:“这么晚了,还过江去吗?”
一束手电光照在她脸上,她被晃得转过了身。
“对不起……”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卫兵的声音有些歉意,那是年轻的声音。
她转身说:“不一定过去,就是想到桥上走走。”
“走走?”
“嗯。散步。”
“散步?回家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回家去吧!”
“究竟为什么?”
“哪有这么晚,还下着雨,一个女人独自到江桥上来散步的?”
“我不是穿着雨衣吗?”
“我看见你穿着雨衣了……回家去吧!”
“怀疑我身上藏着炸弹?”
“你千万别误会,我可没那么想……前天,也是这么晚,也是我站岗,一个姑娘,也说要到江桥上走走,结果……江面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根本没法儿救她……”
“你怕我和那姑娘一样?”
年轻的卫兵吞吐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真是个好心眼儿的小伙子。她想。
“那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行吗?”
“行。”
她伏在水淋淋的铁栏杆上,望着江。江好似消失在大地的黑暗中了,只有视点所及的地方,闪烁着云母般的光。
倏然,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她欲翻身跳下去。这股冲动很猛烈,简直难以抗拒。黝黑的江流中,好似向她发出着一种巨大的诱惑,诱惑得她心旌招摇。她并不是想死,绝不是想死,她想飞。想如同一只江鸥似的,唰地展翅从桥上俯冲下去,箭镞一般地飞走……
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紧紧地抓牢水淋淋的铁栏杆,不敢稍微放松。
她的头开始晕。
一条手臂轻轻揽在她的腰际:“回家吧!”
她放开了铁栏杆,由于头昏,闭上了眼睛,不由得往后靠在那年轻卫兵的身上。
一只手扯下了她的雨衣帽子,一张男人的脸贴在她脸上。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转过身。
刺刀在黑暗中闪光,年轻的卫兵站立在岗亭旁。
面对面的,是丈夫。
“你出来这么久了,我不放心。”他撑着伞,一条手臂仍揽在她腰际。她的头还是有点儿晕,在他的挟持下,她机械地随他离开桥栏。
“请等一下。”年轻的卫兵拦住了他们,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丈夫。”
“他是你丈夫吗?”又问她。
“是……”机械地回答。
年轻的卫兵这才让开了去路,望着她和他踏下江桥台阶。
她回头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为什么非要说这么一句?她不十分明白,甚至十分不明白。
她没有听到回答,只最后瞥见了刺刀的闪光……
她和他一路没说一句话。
回到家里,她脱下雨衣,又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站立在门口看了她一阵,又坐在床边上,并且又低着他的头。
终于,她开口道:“你是在忏悔吗?”
他缓缓抬起头,盯住她的脸,坚定地说:“我不忏悔。”
“你过来,我们谈谈。”
他服从地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将右手放在茶几上。
“你不觉得你活得很累吗?”她问,声音很低。
“很累。难以想象的那么累。”
“我怜悯你。”她抚摸着他放在沙发上的那只手。
“有时候我也怜悯我自己。”
“我不能再和一个我所怜悯的男人做那种事,即使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
“哪种事?”
“床上的事……你在乎吗?”
“我在乎。”
“很在乎?”
“很在乎。”
“我真感到对不起你。但是我不能够……那会使我觉得像与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搞同性恋一样别扭……”
“你的意思是说……离婚?”
“不。现在我如果和你离婚,对你很不利。你眼看将获得的一切,也许全成泡影,对不对?何况,我们都有责任为宁宁多想一想,否则宁宁这孩子的命运太不幸了。我们仅仅从道义出发,也该保护这孩子的小心灵不再受到任何摧残,对不对?”
他沉默着。
“从今天起,我和宁宁住那间小屋,你自己住这间大屋。我仍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服、一切家务。包括对宁宁的种种义务……我们仍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也仍然礼貌地招待你的客人……”
“而实际上你已不是我的妻子了?”
她抚摸着他那只手。
“这和离婚有什么两样?”
“这很虚伪。”她说,“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哪怕我恨你也好啊!可我连恨你都不恨你了,我心中对你只剩下了一种感情……怜悯……”
他用双手抓住她那只手,说:“吴茵,原谅我!我想不到……结果竟这么严重……”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她使劲儿抽出了她的手,“完全是因为我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你才也觉得严重了,对不对?”
她站了起来。
他仰脸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又说:“你不是认为我不高兴几天,发一顿脾气,事情就会过去的吗?但愿能如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朝这方面尽量努力,啊?”
她说完,便走入了小屋。
他也缓缓站起来,跟进了小屋。
她说:“你连对我的一点儿起码的尊重都不保留?”
他说:“让我看看我们的儿子。”
她说:“儿子睡得正香,别弄醒他。”
他说:“你开灯,让我好好看看他,只是看看。”
于是她开亮了小屋的灯。
于是他走向儿子的小床,俯身注视着儿子。缓缓地,他双膝弯曲了,跪下去了。他将他的脸贴在儿子的脸上。
她靠着门框,怜悯地望着他。
他开始亲吻儿子。
她说:“别弄醒他。”
他站起来,低着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她说:“睡前别再喝茶了,要不你又失眠。”
他什么也没说,替她关上房门。
她关了灯,站在门旁,一只手摸索着将门插上了。
忽然她转过身,双手捂住脸,将自己的身体挤在墙角,紧紧咬住嘴唇,顿时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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