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除了星期日的每一天早晨,七点半左右,霞飞路东侧人行道,从路口数第三根水泥电线杆旁,总有十来个人在那儿候班车。

马路对面卖包子的小伙儿,不久前认识了他们中的一个——律师事务所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那一天跨过马路,他并没想到她要买包子,骑上三轮摊车正欲蹬走。

那女人抢前一步问:“还有包子吗?”

他没下车,双手扶把,看了那女人足足二十秒钟。

他一边儿研究地瞧着那女人,一边暗自寻思,七八个破了皮儿露了馅儿的包子,应不应该——不,不存在什么应该不应该的问题,只存在能不能的问题——能不能全卖给她呢!怎么想法子糊弄她都买了去呢?

那女人剪着齐颈短发,贴脸的头发由发卡整整齐齐地卡向耳后,发卡是那种五分钱两个的顶便宜的发卡。如今只有四十五岁以上的城市职业女性,才这么随便地对付自己的头发。她上身穿一件半袖的白色的确良衫,下身穿条长过膝盖半尺的黑色的裙子,很肥,像是睡裙改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样的一条裙子是完全可以当睡裙穿的。她给人的总体印象是,想把自己打扮得色彩朴素而又具有风度,但“风度”二字却显然令人同情地与她无缘。她多多少少有点儿“小”知识分子的矜持的本色,也多多少少有点儿“小”干部的自尊的清高。上下左右,无线条可言。使他联想到握在交通警察手中的指挥棒。如果她的裙子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还有包子吗?”

那女人又问。

“有……倒是有……不多了!留着自己吃了,今天的包子馅儿调得好极了!”

小伙子沉着地回答,没下车。

“卖我几个吧!”

那女人流露出请求的意思,她这个意思使小伙子备受鼓舞。

“你从马路那边奔我过来了,不卖几个给你,瞧你扫兴而去,我于心何忍呢?”

小伙子终于蹦到地上,他没掀开罩布,而是双手伸入罩布之下,摸索着将那七八个破了皮儿露了馅儿的包子全装在一个纸袋内。

“半斤,九毛六。”

“这……我只要二两……”

“你看你,早不开口!都给你装在纸袋里了,你才说只要二两!”

小伙子怪眼瞪她。

“那……半斤就半斤吧……”

“什么叫‘就’呀!好像我非多卖给你三两似的!今天的包子好,皮儿薄馅儿大,没多会儿就快卖光了!”

女人感激地笑笑,默默掏钱包……

小伙子望着那女人跨过马路去,因为自己小小不言微不足道地坑了别人一次,占了点儿小小不言微不足道的便宜,内心体验着小小不言微不足道的快感。现如今吃亏是很活该的事儿。坑人是不作兴忏悔的。或曰“时代精神”之一种,讲究的哲学是既坑之则安之。

小伙子一点儿也不觉得对那女人不落忍。他重新骑上三轮摊车,马路天使似的,一边轻轻快快地往前蹬,一边引吭高歌: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

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这女人便是姚玉慧。

六年了,姚玉慧一点儿没胖起来。曾一度胖起来些,白了些,但因患了肝炎,一经检查出便已属慢性,渐渐地就又瘦到形销骨立的地步。脸色也由一度的白了些而渐渐地就黄暗无光泽了。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姚玉慧看去像四十多岁了,却比某些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显老。然而由于瘦,她脸上倒没有明显的皱纹,也没有白发,但她的的确确是比六年前老多了。那仿佛是一种从心灵开始的老化,使人感到她每时每分每秒都在继续老着,不可须臾改变地老着,一味儿地老下去。

像她这样的女人如同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中显示出从青春到老年是多么短暂!她们使人对悄然过去悄然来临的岁月产生恐惧,对生命之容易枯萎的现象产生惊悸。她们的老就像一株大榕树,在她们内心里盘根错节,遮蔽成不透风不透雨不透阳光的暗幽幽闷郁郁阴凄凄的一个独立王国。她们的情感只能在它的缝隙之中如同一只只萤火虫似的钻飞。那种奇妙的昆虫尾部发出的磷光在她们内心聚不到一起,形成不了哪怕是一小片美好的照耀,只不过是细细碎碎闪闪烁烁地存在着而已。

当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营教导员,现在是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主任。这个足以使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得意的职位,是她母亲离休前替她谋划到的。然而也的的确确经过了一番表面看来似乎完全靠她自己的实际能力的“竞争”,那是必胜无疑的“竞争”,因为本市没有第二位市长的女儿,所谓“竞争”则是出于对她的自尊心的怜悯和维护。由于“一中考场事件”,她的母亲当年受到了党内的纪律处分。母亲的实际能力比女儿的实际能力要强得多。倘若仅仅靠她自己的能力,她根本不可能竞争到比商店服务员、小学教员和普通工人更好些的工作。充其量这辈子只能当上一位小学校的教导主任,连小学校长也没多大指望当上。

姚玉慧与某些干部子女不同。十一年之久的知青经历,在她头脑中形成了极可贵的寻求独立精神的品格。那乃是一个女人对一种独立精神的崇拜,那乃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命运的拥抱的热情。那乃是一种对真实个性的渴望。一种自我完善的观念的涅槃。一种心灵分裂之后对复合的本能的强烈的愿望。然而可悲在于,十一年之久的知青经历,究其实质,不过仅仅赋予了她品格力量,并没有同时赋予她什么有价值的足以支撑这种可贵品格的真正才干。她曾经具有过的种种“才干”,不过是那个时代恩赐她的一柄魔杖,攥着魔杖她是强者。如今时代收回了对她的恩赐,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长,在现实面前产生了心理上的大的慌措。正如一个被杂技表演者旋转了的盘子。不是继续旋转,就是倒下去成为一只普普通通的盘子。变得普通她心有不甘,继续旋转必须依靠外力;她痛苦地选择了后者。这是明智,亦是涅槃的崩溃,亦是渴望的幻灭,亦是热情的耗损,亦是崇拜的坍塌,亦是品格的惨败。人的可贵的乃至高贵的品格,在今天处处遭受着现实的误解和攻讦。某些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不得不退缩。社会永远不提供涅槃的显影剂,也永远不会品格化。

律师事务所也是个不乏沽名钓誉者的地方,争夺的目标却是所长或副所长。一位律师同时身兼律师事务所所长或副所长,其社会地位自然不同,站在法律面前的威望便不同。中国的任何地方都有党的领导,律师事务所也不例外,却没有哪一位律师争当党支部书记。在她到来之前,所里党员对担任党支部书记一职,被视为是不得已的事。在她到来之后,她的党内同志们一致推选她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对她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信赖,包含着感激。她党外有职,党内有责。只要她愿意,她便会永远当下去。

她愿意。

她愿意多做些事情。

她领导着八位中国共产党党员和两位预备党员。

每个月过两次组织生活,内容大抵是读报或传达文件。

这样的事她仍很善于做。

一九八六年的每一个月,各类报纸上总有几篇值得一位党支部书记读给党内同志们听听的文章,也总有必须传达的中央文件或省委文件或市委文件。倘若这两件很正经的事都无可做,那么就只有交流交流社会信息了。集中在律师事务所的信息五花八门,如果她每一次都记录,便是一本厚厚的“社会大百科全书”。如果还能出版,肯定创全国畅销书之“最”。

最初她不习惯在党的组织生活会议上,尤其是在她自己主持的党的组织生活会议上听任这类交流。她总想将话题扭转到她认为严肃而有意义的内容方面,她的几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她就自觉地放弃这种良好的企图了。再后来她也就习惯了。

律师中的党内同志,谁也不想当党支部书记。每次改选,都将书记大权拱手相让。光荣一直责无旁贷地落在她身上,并且绝对没有一位党内同志嫉妒她。党外律师,不论年轻的年老的,却都在积极要求入党。而党内的她的同志们,对于她屡次强调提出的发展新党员的建议,半点儿也不来情绪。照她的党内同志们的看法,律师事务所不是党员的四十几名律师中,压根儿再无一人有资格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可她却觉得,某些党外人士,与她的这几位党内同志相比,除了性别高矮胖瘦没法儿强求一致,其他许多方面并非等而下之,甚至可能更强些。要说服她的党内同志承认这一点,真真是艰难至极的工作。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平时被尊重的人,哪怕也被她的那几位党内同志所尊重,一旦被她那几位党内同志讨论够不够入党条件时,就差不多变成可恶之徒了。从一个好人身上指出十条缺点是挺容易的事儿,而有时否定一个人的入党愿望时,只需要两三条就足以了。每次进行这种“缺席审判”,她都替被“审判”者感到大不公正,替她的那几位党内同志感到羞耻。比如一个对个人名利斤斤计较的人,指责别人买国库券只买够了工资比例而没有主动表示多买几十元是缺乏爱国之心的时候,你能不替前者感到羞耻吗?即使那个对个人名利斤斤计较的人是你的同志加兄弟吧!党内的庸才不允许党外的优秀人士入党,而且愈是庸才愈偏执。党内的能力高强者也不欢迎党外的优秀人士入党,而且越是能力高强者,可能愈加表现卑劣。他们有时候倒宁肯对党外的庸才“网开一面”。这种现象也许不普遍,但留心观察,随处可见一二。由教导员而党支部书记的姚玉慧,一个时期内是那么替党感到悲观、失望、沮丧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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