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天气很晴朗。最后的暑热在昨天夜里被最初的秋爽逼退了。马路两侧杨树肥大的叶子一片片挺起了叶柄,在明媚的阳光下闪耀着绿灿灿的光。柏油马路不再散发着蒸蒸的地气了,城市从虚幻之中又暴露出了它的“根”。行人不那么无精打采了,站在十字路口圆形踏台上的交通警察也显得比前几天机敏多了。
吴茵觉得每一张陌生的男人的或女人的年老的或年轻的面孔,都挺和善,挺可亲。都有那么一种仿佛在心里感激着生活的虔诚和那么一种仿佛前程似锦的神气。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振荡器。它白天发动,夜晚停止。人像沙砾,在它开始震荡的时候,随之跳跃,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体鳞伤,在它停止的时候随之停止。只有停止了下来才感到疲惫,感到晕眩,感到迷惑,感到颓伤,产生怀疑,产生不满,产生幽怨,产生悲观。而当它又震荡起来的时候,又随之跳跃和摩擦。在跳跃和摩擦着的时候,认为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盲目地兴奋着和幸福着。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怜——自信,自抑——自扬,心理如同受电子系统控制随着震荡的频率自我调整。这乃是人的本质。日日夜夜,如此循环不已,这乃是生活的惯力。
这一点吴茵体会最深了。白天她是充足了电的机器人,白天她没时间抱怨生活。今天这个白天她尽量使自己处于从容状态。这种特殊的享受使她的情绪很平稳,很不错。她竟在一边走一边进行反省了,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并不像自己感受到的那么糟,也大可不必像自己那么委屈那么抱怨。甚至觉得丈夫身上所发生的那种种变化,完全可以理解,可以认为是男人的值得乐观的变化。归根到底,他当上了党委秘书比仍当一个工人好,他入了党比没入党好,他能够在报上发表文章比他想在报上发表文章而发表不了好,他在社会上有了那么一批“哥们儿”,比在社会上孤家寡人好……对他好,对她当然也好。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入党的手段表示赞同,但他入党毕竟不是为了反党啊!而且他始终是爱她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丈夫就是丈夫,不能要求丈夫爱妻子像情男爱恋女一样;男人就是男人,不能要求男人在社会上自强不息,在家庭中亦是模范丈夫。两全其美固然完善,但那对他们太勉为其难了。何况生活本身就是残缺不全的,爱情本身就是残缺不全的。家庭本身就是写实的冗长而蹩脚的散文,杂乱无章,实在不可能有太大的想象空间……这些肤浅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不需要别人说教。她甚至因为昨天晚上任性的荒唐而感到羞愧了,由反省进而谴责自己了。不就是一只蚊子吗?闹腾得好像发现了一只毒蝙蝠,真不像话!当时明明心里也渴望着他的爱抚却拒绝了他,拒绝得那么冷淡那么无理!虚伪啊!虚伪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侵入了她和丈夫的性生活领域呢?毫无疑问他比自己生活得更累。夫妻之间,生活得很累的不是应该处处原谅和处处主动体贴生活得更累的吗?……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呢?
她忽然站住了。站住在广告栏前。她发现广告栏上贴着一张大红纸的海报,上写“音乐特讯”四个字。音乐对她依然具有相当之大的魅力。俗常的生活还没有将这唯一保留下来的迷恋也掠夺了去,而舞场她是久违了。自从和王志松结婚后她就再没进入过任何舞场一次。她很怀疑自己还能否跳得如当年那么自如。格什温?格什温是什么人?哪一个国家的?《蓝色的多瑙河》?布里顿——《战争安魂曲》!贝多芬!《第三交响曲》啊!贝多芬!千古流芳的“英雄”!……中央交响乐团应邀莅临我省公演!荟萃古今名曲!演奏精湛一流!……可怜,她都未听过。近几年,在这一座号称“艺术摇篮”的城市,流行歌曲几乎成了音乐的代词,很难买到一盒优秀的交响乐录音磁带。前几年他们没有录音机。去年有了,但他喜欢听节奏猛烈的现代歌曲。而且一盒录音磁带不便宜,买时,她一向随他的意……
一等票四元,二等票三元,三等票两元……
后来结束……
“宁宁!宁宁!……”
儿子却不见了。
“宁宁!……”
她提心吊胆起来——马路上车辆如梭。
“宁……”
“这儿呢!”
儿子却从她背后转了出来,一副顽皮样儿。
“宁宁,妈妈带你去买票好吗?”
“买什么票呀妈妈?”
“买听音乐的票。买今天晚上的,或者明天晚上的。买三张。爸爸,妈妈,你,咱们都听!”
“妈!我爱听音乐!”
“妈妈,也爱听音乐!”
“那爸爸呢?”
“爸爸当然也爱听啰!”
“妈妈是你生爸爸的气了,还是爸爸生你的气了?”
“胡说!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蚊子,还因为你冷笑。”
“你听着,妈妈和爸爸从来就没有不好过,但有时候妈妈和爸爸心里都挺烦的……”她这么说,也开始这么认为,仿佛她真相信事实如此。
“妈妈和爸爸心里烦的时候就不高兴了对吗?”
“对啊,所以那时候宁宁更要表现得特别懂事,特别听话,特别乖。记住了吗?”
“记住了。”
…………
母子俩乘公共汽车来到了省歌舞团音乐厅。买票的人排起了长龙队,她央求一个小伙子替自己代买了三张当天的票。儿子走了许多路,实在累了,不逞强了。她抱起儿子离开音乐厅一站多远时,猛然想起了丈夫的留言,只好又抱着儿子走回来换票。为了能获得三张座号连在一起的第二天的预售票,她在人群中周旋了近一个小时,以至于儿子在她怀中睡着了。最后,多付了五元钱,终于如愿以偿。不知为什么,她太想明天晚上和丈夫一起带着儿子坐在音乐厅里欣赏中央交响乐团演奏的交响乐了!手中攥着三张座号连在一起的票,尽管周旋出了满头汗,心里很高兴。
儿子在公共汽车上醒了。来到单位,连下午上班的时间都超过了。她牵着儿子的手,从容不迫,长驱直入。
“哎哎哎,等一下,等一下!”
把门的老头儿从屋里踱出来了。
“你就是三车间的吴茵吧?”
“对。”
“平日常见面,却总也没说过话。”老头儿走到了她跟前。
“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这就是你那儿子?”
“对。这就是我那天天上托儿所也迟到的儿子。”
“你呀,真不容易啊!”老头儿蹲下,握住宁宁的一双小手问:“叫什么名字?”
“王宁宁。”儿子怯怯地回答,仰脸儿看着她。
她不明白老头儿为什么叫住她,对她和儿子发生了什么兴趣,一心赶快将儿子送到托儿所,赶快到车间,不愿跟老头儿闲聊,不说话。
“别走。”老头儿站起,转身不慌不忙地朝屋里踱去。一会儿,双手用纸托着一大串葡萄,又从屋里踱出来,复走到她跟前,说:“你替你儿子带托儿所去吃吧!”
“这……这……托儿所不许吃零食啊……”老头儿的亲近使她大为疑惑。葡萄新上市,两元多一斤。那一大串足有一斤半,她推拒着。
“嗨,不就是一串葡萄吗?接着,接着!在托儿所不许吃,下班你带回家给儿子吃!”老头儿急了。
“那……谢谢您啦……”她只好接过。一手托着,一手忙不迭地掏钱包,“我给您钱……”
“干什么呀!”老头儿竟有点儿生气了,涨红脸道,“我特意为孩子买的,你给我钱成什么事儿了!别啰唆了,快把儿子送托儿所吧!”老头儿说完,拔脚便走。
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怎么回想也回想不起来老头儿在什么时候曾欠过她什么人情。
老头儿还转身向她竖大拇指!
托儿所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在睡午觉。她轻敲儿子那个班的房门,二十多岁的小阿姨开了门,探出戴着许多发卷的头。
“宁宁呀,我还以为这孩子病了呢!”
小阿姨赶快迈出门来,将宁宁抱起。
她惭愧地说:“今天家里有点儿事,所以这时候才……”
“没关系,没关系,您快去上班吧!如果我们哪方面对宁宁照顾得不周到,您给我们提意见啊!对这孩子……对这孩子我们一定像您一样疼爱他!”
小阿姨说罢,虔诚地笑了笑,将儿子抱入屋去了。
她内心的糊涂又增添了一大片!
车间里的女工们,一发现她,都将近乎崇敬的目光投注到她身上,手中的工作能够停下的,全停下了。
“来了!她来了!吴茵来了!组长,别打电话了!”一个女工扯着嗓子大声嚷。
组长从电话间那边儿小跑着过来,亲亲热热地对她说:“我们都以为你病了呢,我正往你丈夫单位打电话!大伙儿还商议,要是你真病了,让我买些东西代表全组姐妹看望你。我这个当组长的,对你了解太少,以前常因为你迟到批评你,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这葡萄……”
她如堕五里雾中,顺水推舟:“这葡萄是把门儿的师傅送给我的,大伙儿吃吧,大伙儿吃吧……”便将葡萄一小串一小串劈开分给女工们。
组长又说:“厂长嘱咐我,你一来,就让你到厂长办公室去。你快去吧!”说着,推她一齐就走。
走出车间,组长站下道:“上午来了两拨记者!咱们印刷厂破天荒第一次有记者大驾光临,厂长热情招待得不亦乐乎!你自己上二楼吧,说不定厂长正等你等得心急呢!”
“究竟什么事啊?”
“你呀,别装糊涂了!如今还瞒什么呢?”
她听得出来,组长的话里,有那么一种不酸不咸的味儿。
开门的是历年引导全厂女工服装新潮流的厂长秘书。
“呀,你来了?”厂长秘书的细眉高高飞扬,做出一副夸张的惊讶表情,随后回首大声禀报,“厂长,吴茵同志来了!”
“快请进!”厂长的声音流露出某种兴奋。
于是厂长秘书姿态文雅地将她请入厂长办公室。
年已五十七岁但看去壮心不已的厂长,从宽大的黑漆办公桌后站起富态的身躯,隔着桌子向她伸出一只肥厚的手:“吴茵同志,你好,你好!”
“厂长跟你握手呢!”秘书将她往办公桌前轻轻推了一下。
她有点儿莫名其妙地也伸出了手。那只肥厚的手将她的手握得很紧,还上下抖几抖。如今市场上已推出了男性系列护肤霜,厂长的手保养得滑腻腻的。她的手被它使劲儿握着觉得很不习惯,可硬抽出来未免有失礼貌。
她局促地笑着。
“坐,坐!”厂长终于释放了她的手,吩咐秘书,“快给吴茵同志泡杯茶。泡我从家里带来的好绿茶!啊不,还是给吴茵同志来杯冷饮吧!”
“厂长,冷饮都让上午那两拨记者喝光了!”
“再找保管员领几瓶嘛,快去!”
秘书轻盈地旋了出去。
厂长吸着一支烟,看着她说:“吴茵同志,我们好像见过面嘛!”
她笑了笑,说:“厂长,是见过。我被从报社除名,下放到印刷厂的第一天,您找我谈过话。”
“哦?是吗?”厂长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我和你谈了些什么呢?你还能回忆起来吗?认真想,认真想想。”
“这不用好好想。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您坐着,我站着。您说:‘你的错误报社领导对我讲了,你要在车间里好好劳动,彻底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六年来,她第一次和厂长面对面地坐着说话。她很局促,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低下头静等厂长讲话。
“噢,噢,是这样。你记性真好,我倒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就对你说了那么几句话?”
“是的。就说了那么几句话。”
“就说了那么三句话……”厂长似乎颇觉遗憾,吐出口烟,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那三句话对你很重要是不是?奠定了你后来高尚思想的基础是不是?刚才省报宣传教育版负责同志还亲自打来电话,再三强调,一定要帮你寻找到高尚思想的可信来源……”
“厂长,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望着厂长,她是糊涂到家了。
厂长用手势制止了她的话,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一边思索,一边自顾自地说将下去:“一时自己也不明白,这没什么,不奇怪。一个年轻同志犯了错误,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嘛!下放到了一个新单位,新单位的领导并没有歧视她,也就是你,吴茵同志;作为新单位的领导,我当时勉励你放下包袱,彻底改造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这些话使你心里感到非常非常的温暖,是不是?你当时哭了?”
她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啊,没哭。没哭不等于没受感动,是不是?”
她努力回忆自己当时是否真受了点儿感动。
“啊对了,你犯的什么性质的错误?”厂长停止踱步,背着手站立在她面前。
“离婚……”
“离婚?这也算不上什么错误啊!”
“没离婚之前我就爱上了别人。”
“这就不好了。就是你现在的丈夫王志松?”
“对,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王志松。”她回答得十分坦率。一直糊涂着,索性便糊涂着。
“那么你的第一个丈夫……是哪个单位的?”
“六年前的商业局副局长。”她不愿提及那个令她永世憎恨的男人的名字。
“噢,是他呀!认识,认识!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看我这个记性!他不是已经被清除出党了吗?六年前‘五一’劳动节返城知识青年大示威事件,不就是他那一伙蓄意挑起的吗?三种人,应该跟他离婚!离得对!”
“厂长,您找我,究竟要谈什么事?”
“噢,原谅,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刚才乔秘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你的名字一见报,在厂里造成很大的轰动啊!你们夫妻的事迹,读来也确实令人感动。一句话,你不容易!不光我自己在这儿这么说,今天上午全厂都这么议论纷纷!据报社的记者们透露,省市委宣传部门也相当重视!这个月正是‘精神文明月’,如今正大力宣传和提倡‘五讲四美’,晚报上那篇文章,省报还要转载,还要加编者按。遵照有关方面的指示,需要补充一些单位领导教育作用的内容。如今有些单位的领导,对职工忽视乃至放弃了思想教育。放弃了这一点那怎么行呢?”
“什么文章?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开玩笑了吴茵同志!此时此刻,全市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了你们的事迹,说不定有的单位还要请你去做报告呢!六年来,默默地抚养一个北大荒知青的弃子,这的确是心灵美啊!而且也可以说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模范!”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张报纸在哪儿?!”
“嗯?你真不知道啊?这倒有些奇怪了……”
厂长跨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晚报递给她:“第二版上,头条文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那是一张昨天的晚报。第二版上,果然有一篇占据了几乎整版的大块文章。通栏标题是“我为什么要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她今天的好情绪一扫而光!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睡着了的时候被一个卑鄙之徒奸污了!
“无耻!无耻的报道!无耻的记者!我没有对他们讲过!没有!”
她将报纸扔在地上,气愤得再也说不出什么。
厂长愣愣地看着她,缓而慢地说:“吴茵同志,别骂记者,骂记者不好,也冤枉了他们。这篇文章不是记者写的嘛,是你丈夫自己写的嘛!你看,白纸黑字,你丈夫的名字……”
厂长从地上捡起了报纸,铺放在桌上,指点着让她看。
王志松……
通栏标题下,果然是自己丈夫的名字。隶书体。四号字。非常醒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印有自己丈夫姓名的报纸是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存在。
她将报纸扯个粉碎,一转身冲了出去。
她没有回车间,直奔托儿所。她头脑中只有一个意识——将儿子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仿佛她若不这样做,若迟了,便会被一双无形的没有性别的巨大的手,将她的儿子夺了去似的。
“宁宁!宁宁!……”
她一闯入托儿所就大声喊叫,连门也没敲,有几个孩子被她惊醒了,纷纷爬起,骇然地望着她。
“您别这么大声嚷嚷啊!什么事?”小阿姨显出极不满的样子。
“我儿子呢?我儿子睡在哪儿?”
“妈妈,我在这儿!”
宁宁从一张小床上爬了起来,也骇然地望着她。
她扑过去就将儿子抱在怀里了,抱得很紧。
她说:“儿子,咱们回家!和妈妈回家!”
“到底因为什么啊?”小阿姨走到她身边,谨慎地问。
“我的!儿子是我的!是我的亲生儿子!”她抱着儿子就往外走。
“衣服!还有鞋!”小阿姨追到外边,将宁宁的衣服和鞋塞在她怀里。
“他胡扯!这都是假的!”
“他胡扯不胡扯,我们哪知道真情啊!您也不必生这么大气。是您亲生的,您再发表个声明就得了呗!”
她的话并不是为了使小阿姨相信才说的,而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才说的。那是女人对一种业已造成了强大声势的真实的苍白无力的逆反,是女人内心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所扫荡时的自言自语。所以她并没有再回答小阿姨什么,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小阿姨说了些什么。她抱着儿子匆匆促促地去了,仿佛抱着一个偷来的儿子。
“小吴,怎么就走了啊?回家吗?孩子病了吗?用不用我帮什么忙啊?”看门的老头儿又从屋里踱出,怪近乎地搭讪着和她说话,她也没听见,也就没理睬,冷落得那善良的老头儿不尴不尬的。
走在街上,她觉得每一个人都看了晚报,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她的儿子竟不是她的儿子,人人都想拦住她问:“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仿佛只要有一个人拦住了她,立刻就会有许多人围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她:“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她像一个惧怕在街上被捕获的逃犯似的走着,一心只想赶快逃回家里,她觉得人人都是不怀好意的。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儿子喃喃地说,似在安慰她,也似在安慰自己。她的惶恐,也使儿子觉得惶恐起来。尽管那不到六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严峻的事情,纵然知道了也未必就会理解这件事情将如同怎样的阴霾从此笼罩住他的心灵。
听了儿子的话,她抱得更紧了。她仿佛看到一片阴霾正向儿子逼来,好像一片雷云正追逐着一只小小的蝴蝶,而那只蝴蝶在天空上无处隐藏!
她心中充满了愤恨。一个女人在睡着了的时候遭到卑鄙之徒蹂躏和奸污之后那种强烈的愤恨。
她真想大声喊出来:“强奸!无耻的强奸!”
她匆匆促促地走着,走着,走着……
不知自己是怎样乘上公共汽车,怎样换车,怎样回到家里的。完全是一种逃遁的意识将她牵引到了家里。
她仍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久久地坐着。
“妈妈,你别哭。你别哭啊!”
儿子乖乖地偎在她怀里。
她不知自己在默默流泪。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的!”
“你是妈妈的,你当然是妈妈的。”
“妈妈,有许多人说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不,没有。没有一个人说宁宁不是妈妈的儿子。”
“妈妈,那你别哭了吧!”
“……”
“妈妈,你又活得很累了是吧?那你睡觉吧!我就坐在你身边……”
她抹去了淌在脸上的泪。
她抱着儿子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也注视着镜中的儿子。她说:“宁宁,你看,你的脸形像妈妈,你的眼睛像妈妈,你的小嘴儿像妈妈,连你的眉毛都像妈妈,是不是?”
脸形不像,眼睛不像,小嘴儿不像,眉毛更不像。毫无相似之处。
儿子低声回答:“像。妈妈。”
她又看到了丈夫的留言,她忽然觉得在自己家里也是不安全的。
她将儿子轻轻放下,动手拖儿子的小床,从这一间房屋向那一间房屋拖。儿子是不理解她何以要这样做的,却卖劲儿地帮她拖。之后,她又将长沙发也拖到了那一间屋子里,随即便坐在长沙发上喘息。
“妈妈,让我单独睡在这间小屋里吗?”
“不,妈妈也睡在这间小屋里。”
“妈妈你睡哪儿?”
“妈妈睡沙发。”
“那,我们总不和爸爸睡在一个屋里了吗?”
“宁宁,听妈妈说,你爸爸,他喜欢安静。他每天晚上,还要写文章。所以,咱们和他分两个屋住,不打扰他。听明白了吗?”
“妈妈我听明白了。”
“那你乖乖地睡觉吧!你今天都没睡成午觉。”
儿子顺从地在小床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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