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判祥瑞 朝堂上的戏班子
“众卿平身。”
武后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打断了李贤的思绪。
“谢陛下!”
众人起身,按照仪程,先是皇帝李旦率领宗室、百官向“神皇陛下”敬献贺表,无非是称颂武后辅政之功,德配天地之类。
李旦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念诵与己无关的经文。
接着,便是今日的重头戏——呈报祥瑞。
司礼官高声唱喏:“宣,洛州都督,献洛水出图!”
一名官员出列,恭敬地呈上一卷精心装裱的绢帛,内侍接过,小心展开,面向众臣。
绢帛上以古朴笔法绘制着河图洛书的纹样。
“洛水出图,伏羲受之而画卦,圣人则之而明道。今神皇陛下临朝,德泽万物,故洛水再现神图,此乃天意昭昭,彰陛下承天受命之德!”洛州都督声音洪亮,回荡在殿中。
百官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武后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御阶下的李旦:“皇帝以为如何?”
李旦起身,躬身道:“母后圣德感天,方有此瑞,儿臣谨为母后贺,为天下贺。”
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武后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宗室班列:“沛王。”
李贤心头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臣在。”
“你素来好学,涉猎经史,对此祥瑞,可有何见解?”
武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贤身上,许多宗室成员更是屏住了呼吸,生怕李贤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李贤回想起昨夜与刘建军商议的策略,并未急于表现,而是略显谨慎地答道:“回母后,洛水出图,确为千古祥瑞,象征圣人受命,天道正统。
“儿臣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诠解,唯觉此瑞出现于母后辅政之时,必是上天认可母后抚育万民之辛劳。”
这话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在场众人也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
但武后还未说话,一旁的武承嗣却按捺不住,出列高声道:“沛王殿下所言甚是,然臣以为,此瑞意义绝非仅止于此!
“神皇陛下虽名义上为辅政,然自先帝驾崩,夙兴夜寐,平定叛乱,刷新吏治,使天下复归安宁,功绩远超古之贤后,洛水神图在此刻显现,正是昭示天下,神皇陛下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这话一出,李贤都怔住了。
现在的李贤早已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他知道武承嗣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绝对不单单只是他个人的意思,这其中必然代表着一方势力的意愿。
他下意识看向李旦,却发现李旦神情平静,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他又看向朝中百官……
但此刻已经有人站出来,跪地高呼:“请神皇陛下顺天应人,登基称帝,以安社稷!”
“陛下乃天命真龙,当承大统!”
他最后看向李唐宗室一方,却发现人都没剩几个。
就在文武百官请愿的声音声浪渐趋鼎沸之际,李贤却看到武后轻轻抬了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殿内的喧嚣瞬间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那明黄色的身影。
“承嗣,”武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僭越了。”
“住口。”武后打断了他,语气转冷,“今日之会,乃是敬谢上天,呈览祥瑞,以观天心。朕,何时让你在此妄议国本,聒噪不休?”
她目光扫过下方跪倒的众人,声音沉静如水:“洛水出图,嵩山现文,此乃上天垂慈,示朕以修身立德,勤政爱民之道。尔等不思深究天意之本,反而借此妄测非分,是何居心?莫非要将这煌煌天瑞,曲解为尔等攀附进身之阶么?”
这一番斥责,看似严厉,实则轻飘飘地将其“妄议国本”定性为了“不解天意”、“攀附进身”。
武承嗣立刻以头触地,做出惶恐状:“臣不敢!臣……臣只是见天意昭昭,心潮澎湃,以致失言,请陛下恕罪!”
“哼。”
武后轻哼一声,不再看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卷洛水神图。
“天意高远,岂是凡人可轻易揣度?祥瑞之兆,重在体悟其警示、勉励之意,而非成为躁进之徒的口实,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再有人敢妄言登基,扰此清静之地,定不轻饶!”
李贤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武后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这番义正辞严的训斥,瞬间将刚刚燃起的劝进之火压了下去,殿内气氛为之一肃。
李贤注意到,许多大臣,尤其是中间派和李唐旧臣,都悄悄松了口气,想必心中正觉得神皇陛下果然深明大义,不为谀词所动。
李贤瞬间想起刘建军交代的话:“看着吧,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想让你母后登基,而你母后也肯定会假意训斥,这不过是你母后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贤子,你就权当看了场戏,你母后点到你了,你就奉承几句,做足恭顺的姿态就行。”
李贤瞬间不动声色,安安静静的看着这场戏。
“好了。”
武后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不快从未发生。
“好了,”武后语气恢复平和,仿佛刚才的训斥只是拂去衣袖上的微尘,“祥瑞之示,关乎天人交感,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恰逢新任国子祭酒今日履任,朕便借此机缘,行‘判祥瑞’之礼,以示郑重。宣,新任国子祭酒,阚元懿。”
“宣——国子祭酒阚元懿觐见!”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李贤心中一动,阚元懿此人,名声不似韦嗣立等世家子弟显赫,却以精通谶纬、祥瑞之学而闻名,曾多次为武后临朝称制寻找经典依据,乃是众所周知的“拥武派”学者。
由他来判此祥瑞,其意不言自明。
一位身着崭新祭酒朝服,面容清瘦,眼神中透着精明与热切的中年官员快步走入,恭敬跪拜:“臣,阚元懿,叩见神皇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武后的声音依旧平和,“阚卿家,朕知你深研天人感应之学,今有三道祥瑞在此,天下瞩目,朕命你于此殿上当众判此祥瑞三案,以释天机,定人心。”
“臣,谨遵圣命!必竭尽所能,阐发幽微,以彰天意!”阚元懿声音洪亮,透着十足的自信。
他起身,目光灼灼地扫过内侍展示的三道祥瑞,略一沉吟,便面向群臣,朗声开口,声音在宽阔的殿宇中回荡:
“陛下,诸位同僚!今日三瑞同现,实乃开天辟地以来未有之盛事,其意贯通古今,直指当下!容臣一一剖之!”
他首先指向洛水出图:“《易·系辞》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此乃帝王受命之铁证!然,伏羲则河图而画卦,大禹受洛书而治水,其所应者,乃开创之君,立法之主!
“今洛水神图再现,而非河图,此天意深意之一,昭示当今非仅守成,实乃革故鼎新,重开纪元之时!此乃上天授陛下以立法创制之权柄!”
这果然就是一出戏。
阚元懿一番话,直接将洛水出图与武后登极的合法性挂钩。
李贤甚至觉得有些荒唐,前一刻武后还在斥责武承嗣,但现在却又拉出来一个人继续借着祥瑞的话题“旧事”重提。
这时,阚元懿又接着开口了:“至于嵩山现文,更是石破天惊!
“《道德经》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已明言,生养天地万物之本源,乃为‘玄牝’,是为母性!
“《尚书》亦载‘王者,父天母地’,然则地者,坤元载物,正是母仪之象!
“故嵩山现文,非仅契合陛下之圣德,更是直指坤元正位,母仪天下乃合天道!更是明示陛下当承此天命,开创帝业,方能国祚永昌!此非人臣可妄议,实乃上天明旨,陛下登基,势在必行!”
李贤心里想着把这事儿当一场戏看,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武后之前为何要斥责武承嗣了。
和武承嗣相比,这阚元懿太能说会道了。
言语中引经据典,远远不是武承嗣那些空口大白话的呼吁所能比拟的。
阚元懿又接着说道:“昔年禹铸九鼎,定鼎中原,象征天命所归,周承天命,亦以鼎为重器……”
言语中大概的意思还是“顺应天意”,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将三道祥瑞完美地编织成了一套论证武后登基合法性、神圣性与必然性的完整理论。
果然,阚元懿说完,转身面向武后,深深拜下,声音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激动:“陛下!洛图授柄,嵩文明旨,周鼎示运!三瑞迭出,天人交感如此分明,若陛下犹自谦抑,岂非逆天而行,辜负皇天厚爱?臣阚元懿,泣血叩请陛下,体天心,顺民意,应瑞兆,早正大位,以安天下社稷!”
“好!好!好!”武后连道三声好,声音中充满了快慰,“阚爱卿果然博学深思,阐发精微,深得朕心!”
李贤看着武后快意的模样,心想刘建军在这里一定会说“你接着装啊?”但此刻,他只是低着头,装作一切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垂着的眼帘看到了前方的李旦,李旦就像是一个不会行动的傀儡,一言不发。
和他相比,自己似乎要幸运的多了。
“传朕旨意!上天既以洛水神图授朕,朕当恭行大礼,以答天庥!择吉日,于洛水之滨,设坛祭天,举行受图大典!朕,要亲临洛水,承接天图,以定乾坤!”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
李贤回到驿站,将今日觐见武后的事说完后,便见到刘建军眉头紧锁。
他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说实话,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好事,哪怕是站在我们要推动你母后早些上位的立场上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李贤不解。
刘建军接着解释道:“你想没想过武后登基后你该干什么?”
李贤一愣,老老实实摇头:“没想过,不是都你安排的吗?”
刘建军面色一窒,好像有什么话不吐不快。
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你得争权啊!你母后要是真登基了,你觉得她要干什么?”
“做皇帝?”
“……”刘建军一脸无语:“做皇帝是做皇帝,但她也得立储君啊!你这时候不上赶着去当这个太子,争取你的法理性,难不成回头等咱们真那啥的时候,你也学你母后祥瑞满天飞一遍?”
李贤恍然大悟,一脸惊喜道:“你的意思是……我该洗刷我当初谋逆的罪名了?可,显弟已经是我们的人,旦弟……那边我也有把握说服,这皇嗣之位,若他二人执意推脱,我无需争啊?”
刘建军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李贤一眼,说:“谁说是和显子旦子争了?”
李贤一愣。
但随后,心底一寒。
他想到了今日殿上,武承嗣对于武后登基那迫不及待的模样。
这……该不会吧?
刘建军挥了挥手,接着说道:“所以,我本来的打算是让你今天出出风头,捧一捧你母后的戏台子的,但结果你母后只是最开始让你表了个态,就用不着你了,这说明什么?”
这次,没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说道:“说明你母后对朝中的掌控力已经足够了,连让你锦上添花的功劳都没了,少了这个功劳,咱们到时候争储君这个位子,就会多一些麻烦。
“算了,事情都发生了,再说也于事无补,洛水受图是三日后,咱们还是商量商量在这事儿上补救……咱们现在算是能离开驿站了吧?”
李贤点头。
“那走呗,这地儿睡个觉都挤人,上次咱们来洛阳,你母后不是给你赐了一处宅子么,咱们搬过去!”
刘建军这话倒是提醒了李贤。
上次来洛阳,母后确实将洛水畔尚善坊内的一处前朝宗室旧宅赐予他作为沛王府,只是之前来去匆匆,加之身份敏感,他一直住在官驿,那宅子只是挂了块牌匾,并未真正入住。
“也好,”李贤点头,“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总比驿站方便些。”
两人当下便吩咐随从收拾行装,离开了略显嘈杂的龙门驿,朝着位于洛阳宫城东南、紧邻洛水的尚善坊而去。
尚善坊不愧是王公贵戚、达官显要聚居之地,坊墙高耸,街道宽阔整洁,环境清幽。
这洛阳的沛王府坐落于坊内最佳的位置,几乎独占了一隅,朱红色的府门高大威严,门前矗立着两尊古朴的石狮,彰显着王府的气派,只是门庭冷落,少了些人气。
得到消息的王府属官和留守的仆役早已在门外恭候。
见到李贤车驾,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人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卑职沛王府司马王德顺,恭迎殿下回府!”
李贤没见过这人,但也知道这人算是这空架子王府的实际管理人,微微颔首:“王司马辛苦了,这位是刘长史。”
刘建军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却早已越过众人,打量着这座府邸。
见刘建军没心思客套,李贤也就挥手道:“行了,我与刘长史自行参观府邸即可,王司马先去忙吧。”
王德顺立马躬身退下,态度亲蔼,看不出什么特别。
进入府门,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气势恢宏的前殿,用作处理王府事务和接待重要宾客的场所,但目前基本空置,殿前庭院以青石板铺地,两侧廊庑环绕,格局严整。
穿过前殿,便是王府的核心区域。
中轴线上依次是宏伟的议事正厅、装饰更为精美的内殿以及李贤日后起居的寝殿,每一进院落都自成天地,由回廊连接,庭院中点缀着古树、假山和石雕,虽因缺乏精心打理而略显荒疏,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精致与奢华。
“啧,贤子,你这房子可以啊!”刘建军边走边看,嘴里啧啧有声,“这面积,这地段,放……嗯,反正是顶级豪宅了。就是有点冷清,缺了点人气儿。”
李贤笑了笑,摇头。
叹道:“母后赐下如此宅院,是示恩,又何尝不是一种监视和束缚?在这高墙之内,我才能真正与外界隔绝。”
自打被贬巴州后,他对于居住环境的要求便变得不高,但不得不承认,这座府邸确实远超他之前的预期,甚至比他在长安的旧邸还要宽敞华丽几分。
“啧啧,算是有了些思想深度。”刘建军随口赞了一句,已经蹦跶到了庭院中心的位置。
这地方算是个独立的园林,引了活水形成池塘,架设亭台水榭,只是如今池水略显浑浊,花木也有些杂乱,显然是久无人居住,府上的奴仆也就疏于打理了。
李贤追上他,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深度,这府中不比长安的宅邸,除了我们带来的几个随从,其余仆役、属官,谁是母后的人,谁是别人安插的眼线,一无所知,这尚善坊也是,看似清贵,实则是洛阳城里耳目最多的地方之一。
“当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倒是没问题,可却不能当做憩息之地。”
刘建军笑着转过头:“可,耳目不也同样能利用?”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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