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人造“祥瑞” 太平短暂的造访 刘建
翌日,清早,洛阳沛王府。
此处王府上虽然久不住主人,但当李贤搬进来后,整个王府就像是突然接通了水力的水转大纺车,开始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
李贤早上刚睡醒,便有婢女端着乳粥,候在门外,李贤唤了一声,她便端着乳粥规规矩矩的进了门,放好乳粥,施礼退下。
一切表现得合乎礼制,但李贤却觉得有点不习惯。
他想起在长安沛王府,便知道这份不习惯来自哪里了。
那边王府的奴仆们被刘建军调教的没了“规矩”,见到他这个亲王,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意。
但这里,所有人都不苟言笑。
李贤端起乳粥喝了一口,一口混杂着羊奶的腥气和粟米的香气扑鼻而来。
嗯,
竟是同样有些不习惯。
如果可能,李贤倒是想吃点长安沛王府内的鸡蛋灌饼,或者是煎饼果子什么的。
李贤暗暗有些懊恼。
刘建军把自己的嘴也养叼了。
草草的喝下粥,竟也只对付了个三分饱。
李贤心想着刘建军昨日说的事情,于是便朝着刘建军厢房的方向走去,路上到处有忙碌的王府奴仆,李贤今日突然搬进来,王府的奴仆们忙坏了,庭院里昨日见到的荒芜已经不见,有奴仆们穿梭其中,锄走杂草,露出整洁的青石板。
见到李贤,他们都规规矩矩的停下手头的工作,伏地拜礼。
李贤又想到了长安沛王府内的景象。
刘建军这个王府长史对王府的奴仆们是这样交代的:“你们在干活的时候,无论是见到我,还是见到沛王殿下,都只需要嘴上招呼一声就行,该干嘛还干嘛!”
李贤觉得这样挺好。
随意的对这些奴仆们点了点头,李贤穿过回廊,到了刘建军的门口。
刘建军已经起床了,正在门外跟昨日那位洛阳沛王府司马王德顺说些什么,王德顺态度恭谨,但也仅仅是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恭谨。
李贤听到刘建军的声音传来:“不是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呐?我就要点蜂蜜,你非得……”
说到这儿,刘建军看到了自己,连忙招呼:“贤子,快,跟这人说说!你说这人,我堂堂沛王府长史,我管下面人要点蜂蜜,他还非要你点头同意!”
“沛王殿下!”王德顺也急忙对自己拱手行礼。
但却没有更多的话。
既没有因为刘建军的指责辩解,也没有丝毫通融的意思。
李贤点了点头,问:“怎么回事?”
王德顺这才开口:“回殿下的话,刘长史蜂蜜所需蜂蜜却是王府中份例之物,然按制,凡动用库藏,无论巨细,皆需殿下朱批,此乃王府铁律,臣不敢擅专。
“况且……刘长史所需份额,有些太多了……”
“怎么就多了?十斤蜂蜜也叫多?”刘建军插嘴。
李贤忍着笑意,道:“行了,王司马恪尽职守,甚好,既是刘长史所需,便按规矩,稍后本王批个条子给你。”
“谢殿下!”
王德顺再次躬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动作明显松快了些,转身便退下去准备文书了。
见人走了,刘建军立马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嘿嘿笑:“这人铁定是你母后的眼线。”
李贤瞬间恍然。
刘建军是故意招惹这人的。
李贤环顾四周,并没有旁人,忍不住好奇:“这里没有旁人,你这般小心翼翼做什么……”
刘建军面色一窒。
“小心无大错,隔墙还有耳呢,万一你母后弄个窃听器啥的……”
李贤还没追问窃听器是什么东西,就见到刘建军轻咳了一声,强行扭过话题:“行了,不说这个了,待会儿你这样……这样,懂吧?”
李贤瞪大了眼:“这也叫祥瑞?”
“这可比你母后那什么洛图嵩文强多了,成本就十斤蜂蜜,算得了什么!”刘建军突然朝李贤身后努嘴:“来了,按计划啊。”
李贤转头。
王德顺已经捧着文书和笔墨快步返回。
李贤按捺下心中的荒诞感,接过笔,在文书上工工整整地批了条子。
“有劳王司马了。”李贤将条子递回去,面色平静。
“此乃臣分内之事。”王德顺双手接过,仔细查验了朱批,这才转身离去,步伐依旧沉稳,看不出丝毫异样。
“走走走,贤子,跟我去库房提货!”刘建军眉开眼笑,拉着李贤就跟了上去。
库房位于王府西侧,管理森严。
王德顺亲自监督,让库吏称足了十斤上好的蜂蜜,装在一个大陶罐里,刘建军喜滋滋地抱起陶罐。
“殿下,刘长史,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王德顺拱手,目光在刘建军怀里的蜂蜜罐上停留了一瞬,依旧看不出情绪。
“去吧去吧,辛苦王司马了。”刘建军大咧咧地挥挥手。
待王德顺走远,刘建军立刻压低声音:“走,贤子,找个僻静地方,咱们开工!”
两人来到刘建军厢房后的一处小院,这里确实僻静,只有几丛半枯的竹子。
刘建军将蜂蜜罐放下,搓了搓手,一脸兴奋。
李贤四下看了看,只有稍远处有两个还在扫着枯竹落叶的奴仆在这里。
刘建军对着那两个奴仆唤道:“喂,你俩,去扫别的地儿!”
这奴仆就不敢跟刘建军顶撞了,躬身低头就准备走,但刘建军却又瞧上了他们手里的扫帚,又吆喝:“那边那个,把扫帚留下!”
那俩奴仆虽然不解,但也老老实实把手中的扫帚留了下来。
接着,李贤便见到刘建军把扫帚捅进蜂蜜坛子里,思考了一会儿,又让人拿来一只装满水的木桶,把沾了蜂蜜的扫帚又插进桶里搅合,整个过程并未躲着任何人。
李贤同样只是看着。
好一会儿,刘建军似乎是觉得扫帚上的蜂蜜浓稠度够了,这才提起扫帚,在院子的墙上,拿扫帚当笔,写下第一个字:“圣”。
那调试了的蜂蜜很快就沁入墙面,至少从外表看,扫帚扫过的地方,就已经只剩下一些水渍了。
刘建军很满意,接着又准备写。
李贤大概知道他要干什么了,问:“你这字……要不要换我来写?”
刘建军的字太丑了。
李贤话音刚落下,刘建军就恼怒道:“你写不来!你那字一写出来就被人认出来了!”
说着,刘建军又龙飞凤舞的写下了第二个字,“母”。
“瞧见没,我这,叫浑然天成!”说完,刘建军也不管李贤了,刷刷刷的写下了后续的“临人永昌帝业”几个字。
李贤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要让人认不出来这字是谁写的?”
“也不全是,这王府里就这么些人,猪都知道是咱俩弄的,但表面上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不能显得咱们太蠢,过犹不及。”
李贤大概听懂了。
刘建军拍了拍手,脸上有意犹未尽的遗憾:“行了,大概半日光景,这祥瑞也就能出现了!可惜,这东西只能维持一会儿,不过也无所谓了,咱们也就只打算用这东西向你母后表个态就行。”
两人不再逗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转身离开了小院。
那两名被支开的奴仆过了一会儿才敢回来,继续清扫,目光扫过那面仅有淡淡水痕的墙壁,虽觉古怪,却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将地上滴落的些许蜂蜜痕迹清理干净。
……
在此处王府,李贤只觉得身边充满了眼线,时间都过得极慢。
抱着一本书读了许久,有些温和的阳光照射在了李贤的书桌上,他才发现时间到了晌午。
刚想起身伸个懒腰,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喧闹声。
“是蚂蚁……”
“蚂蚁组成了字!”
“快看,写的是……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天佑大唐!这是祥瑞啊!”
李贤心想,刘建军的布置果然生效了。
李贤站起身,踱步走出书房,只见方才那片僻静小院的方向已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仆役,人人面露惊异,指着墙面窃窃私语。
他心中了然,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困惑。
然后明知故问:“何事喧哗?”
人群立刻分开一条道路,纷纷躬身行礼。
一名胆子稍大的仆役指着墙壁,声音带着颤抖:“殿下!您看!墙上……墙上突然出现了字!是蚂蚁组成的!”
李贤凝目望去,只见那面被刘建军动了手脚的灰白色墙壁上,赫然显现出了八个硕大的字迹:“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无数黑褐色的蚂蚁紧密聚集,沿着字体的轨迹蠕动,清晰地勾勒出笔画的轮廓,只是那些蚂蚁密密麻麻,看久了竟有种晕眩感。
李贤强迫自己的目光转移开,面向众人,蹙眉:“蚂蚁……竟能成字?果真是祥瑞显现?”
他的低语被周围的仆役听在耳中,众人脸上敬畏之色更浓,看向那八字的目光已如同瞻仰神迹。
“殿下!”王德顺的声音带着急促,从人群后方传来。
他显然是一路小跑赶来,额角见汗,官袍也有些微凌乱。
他挤进人群,目光触及墙上的蚁字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震惊,但很快敛去。
他快步走到李贤身边,压低声音:“殿下,此事……太过蹊跷!需立刻命人封锁此院,严禁外传!”
他的眼神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仆役,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
李贤心中冷笑,他这番表现看似是为了自己着想,若是换了当初的自己,恐怕还真就傻乎乎信了,但现在,尤其是刘建军点明了这人的身份后,李贤很轻易就看出了他的想法。
王德顺想的是控制和掩盖。
将任何不可控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确保信息只能由他过滤后上报给武后,以此来换取功劳。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什么?!”
刘建军咋咋呼呼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挤进人群,冲到墙前,指着那八字,脸上的惊骇的有点夸张:“蚂蚁写字了?!还写的是……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贤子……哦不殿下!这、这难道是上天也在劝进?!这可比洛水出图还邪乎啊!”
他这一嗓子,整个院子里的仆役们都听到了。
“上天劝进”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院中仆役们面面相觑,眼神中的敬畏瞬间变成了某种炽热的东西。
王德顺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扭头瞪向刘建军,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他强压怒火,再次对李贤施压,语气更急:“殿下!刘长史胡言乱语,蛊惑人心!此等言论流传出去,殿下可知会为自身招来何等祸患?必须立刻……”
李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王司马,”李贤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毋庸置疑的语气:“你的顾虑本王明白,正因如此,此事才更不能隐匿不报,更不能由本王私下处置。”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王德顺,一字一句道:“天意示于沛王府,众目睽睽,如何能掩?若强行掩盖,他日泄露,本王岂非落得个欺瞒上天、隐匿祥瑞之罪?届时,才真是百口莫辩,祸及自身。”
王德顺眼神闪烁了片刻。
李贤看出他心虚了。
王德顺很明显是受了母后的旨意来监视自己的,但,自己的身份依旧是亲王,是他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李贤不给他细想的时间,继续道:“故此,本王决意,此事必须即刻、如实,上达天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声音朗朗,既是说给王德顺听,也是说给所有耳目前听,“你,王司马,现在就持本王名帖入宫,面见神皇陛下,将沛王府内突现蚁书祥瑞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奏报陛下!”
他特别强调了“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众目睽睽之下,料定王德顺也不敢再动什么手脚。
“就说,”李贤微微吸了口气,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顺,“臣李贤,骤睹天象,心内震撼,惶惑无措。此瑞关联重大,非人臣敢私议。恭请陛下圣意独断,臣,谨遵圣裁!”
王德顺身体微微一震,低下头来。
“臣……遵命!必当将殿下之意,详尽禀明陛下!”
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步伐比来时更加急促。
刘建军凑到李贤身边,望着王德顺消失的方向,龇牙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嘿,这老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怕是急着去给你母后报喜呢,咱们这心意,算是送到了。”
李贤没有回应,他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面墙壁。
良久,挥了挥手,对周围的仆役们吩咐道:“都散了吧,各司其职,不得再妄加议论,一切等候陛下圣裁。”
……
王德顺离去后约莫一个时辰,沛王府外便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马蹄声、脚步声、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名门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殿下!宫中来人了!是……是周国公亲至,还带着司礼台的官员和宫中禁卫!”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毫无意外之色,武后果然极其重视,不仅派来了武承嗣,还动用了司礼台。
刘建军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朝前厅走去:“贤子,走,接着唱戏。”
李贤整理了一下衣袍,也跟了上去。
……
前厅院中,武承嗣一身紫袍玉带,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几名身着深色官袍的司礼台官员,再往后则是两队持戟禁卫。
刘建军附耳过来,小声说:“这老小子,看起来稳重了不少。”
李贤点头。
现在的他也能理解武承嗣的变化了。
若母后真要登基,他定然想要夺一夺太子之位,若是还像以往一样跋扈可不行。
李贤微微点头,朝着武承嗣走去,开口:“不知周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亲王身份虽尊,但对方是奉谕而来,李贤保持了必要的客气。
武承嗣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洪亮,却透着疏离:“沛王殿下不必多礼,承嗣奉神皇陛下口谕,特来查验贵府所报祥瑞一事,事关天意,不敢怠慢,若有打扰之处,殿下海涵。”
他的目光越过李贤,直接扫向府内深处。
“周国公奉谕而来,何谈打扰。”李贤侧身让开道路,“祥瑞显现于后院,请随我来。”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回廊,来到那处僻静小院。
墙面上,“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蚁字依旧清晰,黑压压的蚁群在阳光下缓慢蠕动,周围的仆役早已被清空,只有几名禁卫把守着院门。
武承嗣快步走到墙前,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每一个字,他的目光极其专注,甚至俯下身,凑近了观察蚂蚁的聚集状态和墙面的痕迹。
那几名司礼官则是围着墙壁,低声交换着意见,有人拿出纸笔快速记录、描摹。
刘建军也凑到了那几位司礼官身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良久,武承嗣直起身,转向李贤,脸上看不出什么,但语气却带着明显的审视:“沛王殿下,此事……着实令人惊叹,不知这蚁书,是何时显现?显现之前,可有何异兆?”
李贤早已准备好说辞,从容答道:“约是今日晌午,府中仆役最先发现,显现之前……本王正在书房读书,并未察觉任何特异之处,只听外面忽然喧哗,出来便见此景。”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困惑,“至今思之,仍觉匪夷所思。”
“哦?晌午时分?”武承嗣目光一闪,语气陡然变得尖锐,“据本公所知,昨日,贵府刘长史似乎从库房支取了十斤蜂蜜?不知作何用途?而且,偏偏是在这面墙附近?”
他果然抓住了蜂蜜这个线索。
李贤心中凛然,知道王德顺必定事无巨细都已汇报。
这时,刘建军插嘴道:“咦……国公这话就问的奇怪了,这洛图现世,国公不曾追问,嵩书现世,国公依旧不曾过问,怎么这蚁书出现,国公反倒还追问起缘由来了?”
“难不成沛王府的祥瑞,那便不是祥瑞了?沛王府的祥瑞,就和别的祥瑞不同了?
“或者说……国公竟也善揣度天意之事?”
武承嗣被噎了一下,他总不能直接说“我怀疑你用蜂蜜引蚂蚁造假”。
他狠狠瞪了刘建军一眼,斥道:“放肆!本公与沛王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这是以势压人了。
李贤直接站了出来,语气微沉,带着些许怒意:“刘长史乃本王肱骨,他的言语,便代表本王的意思。”
李贤上前一步,挡在刘建军身前,目光平静地直视武承嗣,“周国公若有疑问,直接问本王便是。”
他语气一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凛然:“至于蜂蜜,确是本王批予刘长史的,刘长史精研膳食之道,欲调制些新奇饮子,莫非此事,也需要向周国公报备不成?还是说,周国公以为,本王与刘长史,会用这区区蜂蜜,在此伪造祥瑞,欺瞒母后,欺瞒天下?”
见到李贤态度强硬起来,武承嗣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能一口咬定是假的,因为缺乏铁证,更因为这“祥瑞”的内容在政治上是“正确”的。
他转向李贤,语气缓和了些:“沛王殿下误会了,本公并非质疑祥瑞本身,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谨慎,殿下素来聪慧,博览群书,不知对此天意,有何见解?”
李贤心中冷笑,面向洛阳宫城的方向,微微拱手:“国公问本王见解?本王见识浅薄,岂敢妄测天意?唯有八字感想,天意难测,圣心独断。”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瑞显现于本王邸宅,本王初时亦是惶恐不已。然,细思其辞,又觉得此乃上天对母后辅政功业的认可,至于其他……非为人子、为人臣者所敢妄议。
“一切,恭候母后圣裁。”
他特意在“母后”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果然,武承嗣脸色有些微的铁青。
李贤对他心里所想,大概也能推测个一二。
若是用刘建军的语气来说,武承嗣心里想的肯定是:“妈的,你不就是武后的儿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到这儿,李贤嘴角带上了一抹嘲弄的笑意,但很快敛去。
跟刘建军学了这么久,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李贤还是掌握了不少。
武承嗣脸色变幻好一会儿后,终于是开口,妥协道:“沛王殿下恪守臣礼,忠心可鉴,本公定会将殿下之言,以及今日查验所见,详尽禀明神皇陛下,此瑞关乎天意,最终如何,自有陛下圣心独断。”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面墙,转身带着众人离去。
等到他们消失,刘建军立马朝着围观在旁边的奴仆们挥手驱赶:“行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围着了!”
随后,才凑过来,拿肩膀撞了撞李贤,笑着说:“行啊,贤子,跟这老小子硬碰硬都不带怂的!”
李贤没好气的笑道:“我和武承嗣自幼就认识,熟知他的性子,自然不怕他,倒是你,方才他若真要发难,我看你如何是好?”
“这不是相信你在边上么?”
刘建军嘿嘿一笑,揽住李贤的肩膀,说:“行了,咱们对你母后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接下来就看后天的受图大典了。”
……
李贤本以为自己会在沛王府平静的待到受图大典的当日。
但结果,只是第二天,一个让李贤有些意外的人出现在了沛王府。
太平。
太平是带着上官婉儿一起来的,上官婉儿搀扶着她,但她眉眼间依旧难掩悲切,见到李贤的瞬间,就忍不住痛哭着扑了上来:“二兄……”
李贤心中一痛,连忙扶住她。
薛绍之死虽是因卷入宗室谋逆,但看着自幼宠爱的妹妹如此悲伤,李贤仍是满心不忍。
他轻轻拍着太平的背,温声道:“好了,太平,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太平伏在他肩头啜泣了好一会儿,才在上官婉儿的劝慰下稍稍平复。
她抬起泪眼,看着李贤:“二兄,我……我心里难受,母后又忙着处理洛图的事儿,听说你来了洛阳,就想找你说说话……”
李贤点头,将她引到室内坐下。
刘建军和上官婉儿跟在身后,临进门了,刘建军还特意将房门反锁,然后沉默的站在一边。
“二兄,”太平擦着眼泪,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他们都说是薛绍自己找死,牵连了我,也差点牵连了母后……可,可我们夫妻一场,他纵有千般不是,如今人已经没了,我……”
她说着又落下泪来。
李贤叹了口气,递过一方帕子:“斯人已逝,多想无益。你如今要做的,是保重自身,莫让母后为你担心。”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如今朝中……风云变幻,你更需谨言慎行,安稳度日。”
太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抬起泪眼,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我知道,我知道母后是想……”
太平没把“登基”两个字说出来,顿了顿,声音又带上了哀切:“可……可她为何执意要杀薛绍呢?”
“立威。”刘建军突然插嘴,“薛绍参与宗室谋逆,证据确凿,你母后要杀他,一是为肃清叛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斩断某些人可能通过你,通过薛家,来影响甚至威胁到她未来道路的任何一丝可能。
“这是在立威,也是在……清场。”
刘建军的声音很冰冷,不带丝毫情感。
太平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李贤看出来了,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深想,或者说,不敢。
自己这个妹妹从来就是聪慧过人的。
李贤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话头:“太平,刘建军话虽直白,但……确是此理,母后之心已昭然若揭,如今之势,顺之者昌,薛绍……他是撞在了刀口上,你……节哀,更要向前看。”
太平低下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哭声里少了些纯粹的悲伤,多了几分认命般的苦涩和冰凉。
过了好一会儿,太平才用帕子狠狠擦了擦脸,抬起头,虽然眼眶红肿,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坚定。
她看向李贤,忽然压低了声音:“二兄,我今日来,除了想见见你,还有一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李贤会意,身体微微前倾:“你说。”
太平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若蚊吟:“母后……母后昨日召我入宫,问起了你。”
李贤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母后问了什么?”
“母后问……问二兄近来身体可好,精神如何,还……还特意问起了刘建军。”太平的目光快速瞥了一眼刘建军,“母后说,此人行事跳脱,不拘礼法,但似乎……颇有些奇思妙想。”
李贤与刘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
武后果然对沛王府,尤其是对刘建军,投来了更多的关注。
“你是怎么回母后的?”李贤问。
“我自然说二兄身体康健,至于刘建军……”太平顿了顿,“我说此人虽看似不羁,但对二兄忠心耿耿,且常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点子,比如……比如那火锅,就很得我心。”
李贤点头。
太平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聪慧。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没有过度褒扬刘建军,以免引起母亲更深的猜忌,又用火锅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侧面印证了刘建军的“奇思妙想”,符合母后那句评价。
李贤微微颔首:“你回答得很好。”
太平犹豫了一下,又道:“母后听完,只是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但我感觉……她对你,似乎并不像对三兄、四兄那般……警惕。”
李贤点了点头。
这正是他和刘建军所想要看到的。
李贤揉了揉太平的脑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能来告诉我这些,王兄已经很满足了,回去后,安心在府中将养,莫要再过多思虑伤心事。”
李贤并不想让这时候的太平太过牵扯进来。
太平点了点头,脸上的悲戚被一种复杂的疲惫所取代。
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情绪始终不高。
上官婉儿在一旁适时地提醒时辰不早,太平便起身告辞。
李贤亲自将她们送出王府大门。
看着太平公主的鸾驾在禁卫的簇拥下缓缓离去,消失在洛阳宽阔的街道尽头,李贤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刘建军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咂了咂嘴:“你这妹妹,也是个聪明人,就是命不太好。”
李贤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洛阳城里,谁又敢说自己命好?”
他转身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就是受图大典了。”刘建军跟上他的脚步,语气里带着一丝萧索,“又是更大的一场戏要开唱了,好在这次,咱们看戏的位置还算安全。”
李贤点头。
他知道刘建军说的是母后更加信任自己的事儿了。
这个消息,刚才已经由太平来确认过了。
李贤没有接话,只是抬头望了望那仿佛被宫墙分割的洛阳天空。
暮色渐合,云层低垂,像是一张快要合上的眼帘。
……
翌日。
受图大典。
沛王府内也早早忙碌起来,李贤换上亲王朝服,玄衣纁裳,九章纹饰,金玉带钩,沉重而华丽。
但此刻,他的心情却并不算紧张。
因为刘建军昨天说:“丑媳妇儿也总得见公婆的,你母后既然都已经主动问起我来了,那我总得去见见她不是?再说了……我还是挺想看看她的。”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的神色很复杂,是李贤鲜少读不懂他眼神的时候。
“啧,这衣服勒得慌。”刘建军在一旁嘟囔。
刘建军也换上了一身相对正式的深绯色官袍,只是穿在他身上,总显得有些别扭,不如平日那随意打扮来得自在。
李贤正系着最后的配绶,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今日大典,万众瞩目,礼制不可废,你且忍耐些。”
他现在就担心刘建军在受图大典上还闲散烂漫,若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自己也保不住他。
“知道知道,演戏演全套嘛。”刘建军不在意的挥手。
李贤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刘建军又忽然正式道:“放心,我不会拿咱俩小命开玩笑的。”
李贤这才释然。
也对,刘建军在大事上什么时候犯过糊涂?
但小事就不一样了。
李贤看着刘建军的目光顿了顿,最终还是走上前前,将他头顶的进贤冠扶正。
一切收拾停当,两人登上王府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朝着宫城方向驶去。
越靠近宫城,气氛越是肃穆。
宽阔的天街两旁,早已被金吾卫清场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甲胄鲜明,兵刃冷冽,连拉车的马匹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份压力,蹄声也放轻了许多。
抵达应天门外,各路文武重臣皆按品级勋爵依次列队,等候入宫,人人身着隆重的礼服,面色凝重,彼此之间少有交谈,只有低沉的环佩轻响和压抑的咳嗽声。
李贤作为沛王,位置颇为靠前。
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子弟则位于宗室队列的另一侧,个个意气风发,尤其是武承嗣,虽然竭力保持着庄重,但眉宇间那抹志得意满几乎要溢出来。
刘建军作为王府长史,品级不高,只能排在靠后的官员队列中,他朝着李贤使了个眼色,便默默退后,融入了那片深色官袍的海洋。
辰时正,宫门缓缓洞开。
司礼官唱喏声起,队伍开始依序缓慢移动,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今日大典的核心,万象神宫……也就是所谓的明堂,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万象神宫前,广场开阔,李贤的位置在宗室前列,他能清晰地看到这座高高矗立的神宫,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不知耗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逐渐炽烈,照在厚重的朝服上,即便是在这冬日里也有些闷热难当,但广场上数千人,无一人敢稍有异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钟磬齐鸣,雅乐奏响。
“神皇陛下驾到!”
司礼官拖长了的声音响彻广场。
所有人,包括李贤在内,齐齐躬身,垂首行礼。
李贤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武后正缓步登上神宫前的高台,立于中央,身后跟着亦步亦趋,面色复杂的皇帝李旦,以及神色各异的宰相重臣。
乐声止歇。
整个万象神宫广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司礼官开始高声朗诵骈四俪六的祝文,内容无非是称颂武后辅政之功,德配天地,感召祥瑞,洛图出世乃天命所归云云。
李贤静静听着,心思却有些飘远。
他想起了刘建军吐槽这些文章“又臭又长,听得人打瞌睡”,嘴角不由微微牵动了一下,但立刻收敛。
祝文完毕,接下来便是核心环节——“呈图”。
一名内侍监手捧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玉盘,躬身趋步上前,跪呈于御前。
武后伸出手,亲自揭开了绸缎。
即便隔得有些距离,李贤也能看到,那玉盘之中,安放着一块色泽古拙、隐隐有纹路的龟甲,或者说,是仿造龟甲形态的玉器石器。
那就是所谓的“洛书”了。
武后拿起那“洛书”,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
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席卷了整个广场!
“万岁!”
“万岁!”
“万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耳欲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此刻,所有人都必须表现出最狂热的拥戴。
李贤随着众人一起躬身呼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高台之上那个身影。
在震天的万岁声中,她手持“天赐神物”,屹立如山,冕旒垂珠微微晃动,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李贤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穿越了人群,在自己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
很短暂的一瞬,快得仿佛是错觉。
但李贤知道,那不是错觉。
“蚁书祥瑞”的表态,她收到了,而今日自己恭敬顺从的姿态,她也看到了。
这足够了吗?
李贤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喧嚣震天的“万岁”声中,一个时代,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拉开序幕,而他,沛王李贤,必须在这新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李贤悄悄扭过头,朝队伍的后方望去。
那里,黑面少年正露出一副嘲弄的神色,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
李贤忽然就安心了。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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