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沙漠中的城堡

一份报告被剥离了所有修饰性词汇。

没有形容，没有展望，只有冰冷的数字，冷酷的图表。

以及最后那行结论：42.8%。

它经由专用量子信道传输，数据流在物理层面无视任何民用网络，最终抵达一间被铅层与混凝土重重屏蔽的静室。

陈部长端坐桌后，面容沉静如水。

他将文件读了一遍。

又读了一遍。

指节在坚硬的红木桌面叩击，在绝对寂静的室内，发出沉缓如心跳的节拍。

一下，两下。

他拿起一部红色电话，那条线路只连接着龙国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寥寥数人。

电话接通，他没有说任何事由。

只吐露一字。

“建！”

通讯中断。

命令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但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驱动整个国家机器轰然运转的滔天巨浪。

繁琐的流程自行蒸发。

陈旧的规章主动折弯。

陈部长的下一通电话，直达西部省份的最高负责人。

他没有解释技术细节，也无需长篇大论。

“天宫”二字，便是全部的理由。

数千公里外，另一间办公室里，一幅库布其沙漠的详尽地图被猛地展开。

一支红色的笔，圈出了一片广袤到在地图上都极为显眼的无人区。

五十平方公里的黄沙。

被烈日炙烤了千百年，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使命。

一个代号，随加密指令同步下发。

【逐日工程】。

这名字呼应着追逐太阳的古老神话，恰好配得上这个诞生于神谕的项目。

......

项目启动会在“天宫”主控中心紧急召开，空气里不再是压抑的亢奋，而是几乎要实体化的狂热。

李振华院士站在巨大的全息投影前，花白的头发下，那张脸焕发着新生的光彩。

新型复合光伏电池的设计图悬浮空中。

那“蜻蜓翅膀”的纳米光栅，那梯度分布的量子点叠层，那“有点软”的钙钛矿基底，组合成了一件超脱时代的完美造物。

“有了它，‘天宫’的能源枷锁将彻底成为历史！”

李振华宣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得浓厚沙哑。

“同志们，这不只是供给一部超算的电力！这是我们国家，不，是全人类能源自由的钥匙！”

欢呼声如火山般爆开。

在场的工程师、物理学家、战略专家们用力鼓掌，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耀着亲手开启新纪元的憧憬。

人群的后方，一只手举了起来。

那只手并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让鼎沸的喧嚣迅速冷却，直至寂静。

一位年长的工程师站起身。

他是结构实施部门的总负责人，面庞饱经风霜，眼神永远带着审慎与务实。

“李院士。”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这个设计，白天是神。”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件完美的艺术品。

“到了晚上呢？”

室内温度仿佛被这句话抽空，骤然冰冷。

沙漠的夜晚漫长而漆黑。

太阳会落下。

神明会沉睡。

届时又该如何？

42.8%奇迹带来的所有狂喜，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那全息投影中的光伏电池模型，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在场的所有人。

一个白日的王者，却带着致命的夜间缺陷。

如此宏伟的工程，竟在行星运转的第一条基本规律前，踉跄止步。

会议室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集体转向了房间的角落。

钱秉文静静坐在那里，怀中，林天蜷缩着睡得正香。

孩子在满屋艰涩的技术术语和激昂的争论中，早已沉沉睡去，小小的胸膛规律地起伏，对自己一手造就的危机浑然不觉。

钱秉文感到几十道视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自己身上。

他轻柔地调整了一下林天的睡姿，男孩不安地动了动，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

钱秉文俯身凑近。

他不想打破这份脆弱的安宁，但整个“逐日工程”都悬于此刻，他别无选择。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巨大的全息投影。

一位美术师已经根据设想，渲染出了一幅概念图：无垠的太阳能板阵列如镜海般铺满沙丘，中央是一座闪光的科技绿洲。

“天儿，你看。”

钱秉文低语，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太阳下山了，城堡没有光了，怎么办？”

林天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不情愿地睁开。

他眨了眨眼，黑曜石般的瞳孔慢慢聚焦在那幅昏暗的、失去了能源的沙漠图像上。

他神情困倦，带着被吵醒的微愠。

他扫视着画面，随即，那肉乎乎的小手指指向的，并非那些壮观的太阳能板，而是它们下方的地面。

他搭过无数积木城堡，他比谁都懂它们的构造。

他指着自己前几天搭积木时，被用作地基的那块最厚、最不起眼的蓝色积木块。

他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

“把白天的电，都关在下面的大房子里。”

他打了个哈欠，又往钱秉文温暖的怀里蹭了蹭，寻找更舒服的姿势。

“晚上，再放它们出来玩。”

说完，他双眼闭合，再次沉沉睡去。

“关在……大房子里……晚上再放出来……”

孩童睡意朦胧的话语，在死寂的指挥中心轻轻回响。

片刻，无人动作。

专家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更深的困惑。

陡然，一声急促到变调的吸气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

一位能源系统专家，那个将毕生心血投入国家电网设计的男人，一掌狠狠拍在会议桌上！

他双眼圆睁，脸上豁然开朗。

“储能！”

他喊道，声音嘶哑而尖锐。

“是一体化设计！光伏加储能一体化！”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的思维壁垒。

房间瞬间炸开了锅！

“关进大房子……是超大容量的电池系统！完美的童趣比喻！”

“晚上再放出来玩……平滑电力输出，实现24小时不间断供电！”

“这才是完整的解决方案！我们只想着发电，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

李振华身体轻颤，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敬畏与骇然。

“他从一开始设计的就不只是一个零件，他设计的是整个体系。”

“城堡……地基……一切，他早就提示过了。”

全息投影中的设计图被即刻修正。

广阔的光伏板海洋之下，新的结构在示意图中飞速生成：一座庞大的、深埋于地下的建筑群，一个超大规模的储能基站。

它将在白日，贪婪地吞饮酷烈的沙漠阳光。

在夜晚，则为远方的“天宫”，输送稳定如磐石的纯净电力。

它将驯服光照的间歇性，为那尊神明，提供二十四小时永不间断的能源。

就在此时，陈部长的声音从房间的扬声器里炸响，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动力，显然全程都在旁听。

“国网最新的全钒液流电池技术，尚在最终测试阶段。”

“它属于实验性技术，也是我们手里最好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

“它现在，归‘逐日工程’所有。不计条件，不计成本。”

决策已定。

一件由神明赐福的工程，理应配上凡人最顶尖的造物。

新一轮的狂热席卷了指挥中心，蓝图被最终敲定，全国的资源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调动。

一台由人类意志与顶尖智慧构成的庞大机器，向着库布其沙漠的腹地，轰然运转。

角落里，钱秉文把熟睡的林天抱得更紧了些。

他看着这群国之栋梁，正因为一个孩子梦呓般的指示而狂热。

一个融合了人类最尖端科学与某种超越凡俗启示的宏伟工程，在西部的漫漫黄沙之中，正式拉开序幕。

会议结束，工程师们脸上挂着疲惫与亢奋，鱼贯而出。

那位最先提出夜间难题的老总工，走到了李振华身边，脚步有些沉重。

“院士。”他低声道，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务实，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忧虑。

“理论完美，设计如神。但是……”

他举起手里的平板，上面是那个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分子结构模型。

“42.8%……在柔性钙钛矿上，直接‘生长’出纳米光栅……这种东西，在地球上，从没人造出来过。”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李振华。

“我们真的……能把它造出来吗？”

“以工业化的规模，达到那种神谕里才有的完美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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