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梦归桑梓

半夜，石苍山正用烧红的刺刀给沙振海挑脚上的冻疮，血珠刚冒出来就结了冰碴。清风正把最后一块破军毯盖在昏迷的弟兄身上，自己的道袍早就撕成了布条，冻得嘴唇发乌，却还在哼着不成调的安神咒。他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在破庙里，像檐角冰棱融化的细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寒雪落尘，莫惊亡魂。

伤有药裹，痛有经存。

刀痕作痣，血暖泥温。

梦归桑梓，炊烟绕门。

稚子牵衣，慈母补痕。

枪上红绸，化作云纹。

魂归三清，魄入星辰。

一觉醒来，便是新春。”

尾音被寒风卷走时，他往昏迷弟兄的额头上呵了口热气，白气散开的瞬间，仿佛真有细碎的光，落在那冻得发紫的唇上。

在他这不成调的咒，竟比庙里残烛的火苗，更能焐热人心。

刘奎虽不信这些玩意，但看着清风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道：“小道士，你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当初，你师兄青玄子没了的时候，就没人管着你了。大可以回衡阳山上去当个自在的小道士，多好。非得有自己跑回来进这个鬼门关，何苦来着。”

“我师兄在，我就是清风。如今，师兄不在了，我就是青玄子。”清风像是回答了刘奎，又像是自言自语。

“苍山哥，这小道士叨叨着啥呢？”

石苍山擦了擦刺刀，头也没抬：“他啊，这是替青玄子活着呢。”

清风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他默默走开，把破军毯往昏迷弟兄身上又掖了掖，然后靠着这兄弟坐下。他望着庙门口越来越凉的风，忽然想起师兄青玄子出关那天的光景。

那天南岳的雾浓得化不开，玄峰观的铜铃被山风撞得叮当作响。青玄子站在三清殿门口，道袍下摆沾着草屑，手里攥着那串乌沉沉的铜铃。"清风，收拾东西。"他的声音比往常沉，像观里的古钟，"山下要变天了。"

清风那时正蹲在丹房里捣药，听见这话手里的铜臼"哐当"掉在地上。"师兄，师傅仙去，我们不是要闭三年关的......"他搓着手上的药渣子，看着青玄子鬓角新添的白发，心里头直打鼓。

青玄子没回头，只是望着山下蒸腾的云气："你记不记得观里那幅《楚疆图》？"不等清风回答，他有自顾自的说："洞庭湖的水，岳阳楼的檐，还有咱们衡山老家门口那棵上千年的老樟树......如果我们都不出去，这些地方怕是迟早要被东洋鬼子的大炮给轰没了。"

清风愣住了。

他打小在观里长大，只知道诵经画符，听师兄说过几回山下的事，却从没见过那些地名真长什么样。可看着青玄子捏紧铜铃的样子，知道他这是真上心了。他不想下山："可师父说过，咱们是方外之人......"

"方外之人也是爹娘生的！"青玄子猛地转身，眼里的光比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你忘了？你是我从长沙捞刀河捡来的娃，我是衡山脚下耕读人家的崽！现在上海遭了祸，咱们躲在山里敲钟念经又能念到几时？等着东方洋鬼子从上海打过来，我们才把拳头伸出去，还来得及吗？我们还对得起坟头埋着的祖宗吗？"

清风无言以对。那天的太阳落山时，他就背着个打满补丁的青布褡裢，跟着青玄子下了山。褡裢里没装多少法器，倒是塞了半袋观里种的草药，还有师兄连夜抄的几张符。

走到半道上的时候，青玄子忽然停下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烤得焦黄的红薯："拿着，垫垫肚子。"他把红薯塞给清风，自己咬了口硬邦邦的糙米饼，"到了山下，少说话多做事。记住，咱们是道士。"

“师兄知道了，我们是道士，湖南人的道士。”胳膊经不过大腿的清风无奈的顺着师兄的语气回了一句。

“哟呵，我们衡山玄峰观的细伢子真的是长大了咧！”青玄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溺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到这儿，清风的鼻子忽然一酸。他往冻得发乌的嘴唇上呵了口气。

白气散开时，仿佛又看见青玄子在湘江码头的样子。那时江面上漂着斗笠和断木，青玄子站在船尾，铜铃摇得震天响。

后来在上海的破楼里，青玄子替陈启明挡炮弹的那一刻，清风觉得整个世界都炸成了碎片。

他看着师兄后背冒出的血花，像极了观里春天开的山茶花，红得扎眼。

刘奎的咳嗽声把清风从回忆里拽了出来，他正往火堆里添柴，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小道士，发什么愣？"他往清风身边挪了挪，把烤热的刺刀递过来，"暖暖手。"

清风接过刺刀，金属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却暖不了心里的凉。

他望着火堆里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年他发了场高烧，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人用凉毛巾擦他的额头，还把他搂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后来才知道，是青玄子守了他三天三夜，把观里仅存的老山参都熬成了汤。等他退了烧，看见师兄趴在床边睡着了，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子扎得人痒痒。

那时候他就想，师兄就像他的哥，不，又时候也像是爹。

"石大哥，"清风忽然开口，声音还有点发颤，"听说你们苗族都是传说人死之后，回被祖先节奏，然后和祖先回到故乡，这是真的吗？"

石苍山愣了愣，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咋不能？能。我阿爷去世后的时候，我梦见他好几回，都穿着家里做的布鞋，说是我太奶给他新做的，可好穿了。"他拍了拍清风的肩膀，力道不小，"可见啊，这死去的人，是真被祖先接走了。小师父，你放心，你师兄肯定被你师傅接到祖师爷那里去了。"

清风低下头，忽然想起青玄子临出门的时候，往他包里塞的本《黄帝内经》，书页里夹着张字条，上面是师兄刚劲有力的字："医人先医心，救国先救魂。"

"我师兄他......还有件事没做完。"清风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他说等打跑了鬼子，要在衡山脚下盖个新道观，收些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不用再像咱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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