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以身为国立碑
—— 城外田畴成焦土,心藏余温向残阳
炮营的爆炸声还在天边滚荡时,顾家齐师长的指挥部里,煤油灯已经燃了整整一夜。作战地图上,代表日军的红箭头像毒蛇般盘踞在炮营废墟周边,而代表己方的蓝线正沿着沪西的水田与坟冢艰难推进,每一寸都标着密密麻麻的伤亡数字。
“黑旗大队干得漂亮。”顾师长师长的烟蒂在桌上积了小半缸,“但也可想而知,鬼子的反扑会比咱们想的更狠。”他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通讯兵撞开布帘时,军帽上还沾着晨霜:“师座!侦察连来报,日军调集了重炮联队,还有两个装甲中队正往咱们正面阵地压过来!”
顾师长猛地起身,军靴在泥地上踏出深痕。他抓起望远镜冲向瞭望塔,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却被炮口喷吐的火光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远处的田埂上,铁甲车的履带碾过的田坎,炮管在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那是日军最精锐的九七式中型坦克,装甲厚度足以抵御重机枪的直射。
“传我令于全师。”顾师长的声音裹着寒风,字字如淬铁,“自此刻起,阵前半步退让者,立斩不赦——我顾某人与军法同在此地,谁退,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参谋官握笔的手猛地一颤,墨汁在电报纸上洇开个黑团。
他望着师长鬓角新添的霜白,喉结滚动:“师长,前沿阵地已被炮火削去三尺,弟兄们……快拼光了啊!”
顾师长抬手将望远镜重重砸在炮座上,镜片碎裂的脆响里,他指着远处腾起的烟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武陵山口音的顿挫:“防线?这沪西的每一寸土,都是弟兄们用骨头垒的!三湘子弟出乡关时,哪个不是揣着爹娘给的土?吾辈三湘儿郎,生,当裂寇旗、雪国耻;死,则共疆圉、铸忠魂!我128师当以此身国立碑!”
他转身时,军大衣下摆扫过案上的地图,将“上海”二字遮了大半。“让炊事班把最后两袋米熬成粥,告诉弟兄们,”他的声音忽然沉下来,“活,便喝了这碗粥,把刺刀捅进鬼子心窝;死,便让这粥渗进土里,算我给弟兄们饯行了。”
风从瞭望塔的破窗灌进来:“我顾某人身后,是我三湘妻儿老小,更是我民族之四万万同胞。”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字字砸在冻土上,“今日纵是血沃焦土,百死不退!”
上午九点,日军的炮火覆盖准时开始。
炮弹像冰雹般砸在枫经镇的阵地上,泥土混着碎布片被掀到半空,又像暴雨般砸下来。黑旗大队的弟兄们挖的散兵坑还没及腰深,就被炮弹连人掀飞。
一发炮弹落在三营的阵地中央时,没人来得及反应。那声炸响不似寻常轰鸣,更像天空裂开道缝,紧接着是滚烫的气浪,把三营的十几个弟兄一起掀到丈高的空中。
清风趴在散兵坑里,看见炊事班的老王头像片叶子似的飘过去,手里还攥着给伤员送的铁皮饭盒,饭盒在空中转了三圈,白花花的米汤混着血雨,劈头盖脸浇下来……
傍晚时分,日军的冷炮再次突然袭来。
炮弹接踵而至,密集得像要把天空砸出窟窿。黑旗大队挖的散兵坑本就浅,被炮弹的气浪一掀,土壁簌往下掉。石苍山刚把一个老四按进坑底,头顶就飞过半块炸飞的墓碑,碑上“民国十七年”的刻字还清晰可见,带着另一个时代的冷寂,重重砸在隔壁坑的老三的背上。老三连哼都没哼,身体像被拍扁的陶罐,血从泥里汩汩冒出来,把散兵坑灌成了小小的血池。
“三哥!”
“老三!”
兄弟俩爆发出绝望的嘶吼。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亲人就在眼前粉身碎骨的适合,任何人都无法镇定。老四猛地挣开,抓起身边的汉阳造就往坑外爬。
“回来!”石苍山的吼声被炮弹炸碎。
老四已经站直了,军装后背被弹片撕开个大口子。他没瞄准,只是把枪托抵在腰上,扣着扳机往日军方向扫,子弹打在坦克装甲上。
“狗R的小鬼子——”话音被一声炸响掐断。
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他身前两步远,气浪把他掀得像片叶子。石苍山看见老四在空中翻了个身,手里还攥着那杆汉阳造,枪栓上挂着的红绸子
那是沱江边上,六婶送行时给他求来的辟邪红绸。它在硝烟里闪了下,就没了影。
等烟尘散开些,石苍山爬过去,在炸出的弹坑里摸到半只缠着绑带的脚。那绑带是老四自己编的,用的是家里带来的葛麻,上面还留着他用烧红的刺刀烫的记号:一个“四”字。
“走了,老四。”石苍山用袖子擦了擦脸,不知是泥还是泪,“三哥在前面等你呢。”
风卷着硝烟掠过阵地,带来远处日军的叫喊。
“水……水……”石苍山突然听到一个兄弟呻吟起来,眼没睁开,手却死死抓住他的裤脚。他赶紧俯下身,听见他含混地喊:“阿娘……我不饿……你吃。”
他别过脸,看见沙振海正用小刀给死去的弟兄刮脸,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刀片上的血珠滴在弟兄圆睁的眼上,慢慢晕开。“兄弟,老哥哥现在就这条件了,把脸擦干净了,好去找班队,让他送你去东方,我们的祖先在哪里等着你回家。”
石苍山鼻子一酸,跪了下来:“老三石奎,老四石贵,别怕。哥现在要和黑旗的弟兄们继续守在这里。顾师长说了,他和我们一起,一步不退,不寸不让!”
四天了,他们做到了。石苍山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改痛哭一场!
他们做到了一寸不让!枫经没有丢!鬼子没能从他们这里跨过去!
可是,这是黑旗七百多人换回来的阵地啊!
石苍山心疼得肝胆绞痛:“等哥再多宰几个鬼子,哥过来,哥来带你们回家。”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黑旗的弟兄们挤在弹坑里背靠背取暖,石苍山给大家讲武陵山的故事:春天漫山的映山红,夏天溪里的鱼,秋天挂在屋檐的玉米。没人说话,只是听着,受伤的弟兄疼得哼出声,就有人伸手拍拍他的背。
雨打在钢盔上噼啪作响,倒像是故乡的雨声。
天快亮时,高鸣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他看见清风正对着天边的启明星祈祷,断了半截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在求什么?”高鸣轻声问。清风转过头,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求祖师爷保佑,让活着的人,都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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