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聚以燎原，勿为星散

队伍踩着晨露在蜿蜒的山道上行走，碎石子被军靴碾得咯吱响。

石苍山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边陌生的皖西环境，一边时不时关注老瞎倌阿丙的情况，在他的盲杖快磕到凸起的石头时，就伸出他的刀鞘轻轻为他拨偏半寸。

“我说石苍山，”高鸣叼着根枯草茎凑过来，用胳膊肘地撞了撞石苍山戏谑，“你这跟前跟后热闹得，都快赶上我们长沙火宫殿的戏班子了，当心真把这瞎老倌惯得四体不勤，走不动道。”他正说着，就往阿丙那边扬了扬下巴。

石苍山一看，原来是阿丙的竹杖前端卡进了石缝里，他用力扒拉了几次，都没能霸出。石苍山没吭声，弯腰，大手一抽，便帮他把竹杖拔了出来，顺带出几颗小碎石。顺手捡起来就往高鸣身上扔：“有那闲心打趣老子，不如把眼睛擦亮些，看看前头岔路口有没有东洋矮子的埋伏。省得把弟兄们往沟里领。”

话刚落，阿丙脚下一滑，石苍山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慢点，老信子，这儿石头上覆了层阴湿的青苔，滑得很。”

高鸣嗤笑出声，刚想再挤兑两句，就见陈启明从队伍后面颠颠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黑硬的窝头，递向阿丙：“丙叔，给您，垫垫肚子，虽然硬得硌牙，但顶饿。”

“嘿~！”高鸣夸张地拉长了调子，环顾左右，“这一个个的，都转性了啊？菩萨心肠泛滥咯？念山呢？李念山！死哪儿去了？把队伍给我拉紧凑点！尾巴甩那么长，当是大过年在菜门口舞狮子呢，还是舞长龙呢？”

“在呢，在呢！高副官，我在这儿呢！”只见李念山正落在最后，扯着嗓子对高鸣喊：“我们就过来了，掉不了队！”

高鸣嘴角刚勾起点满意的弧度，就听李念山又朝他们这个方向吼了一嗓子：“苍山哥！丙叔他走得动不？要不要歇歇脚，喝口水？我水壶里还有一口！”

高鸣顿时脸一黑，鼻子哼了一下，没再说话。

石苍山倒是乐了，对高鸣低声道：“听见没？高副官，这叫人心所向，可不是老子拿枪逼的。”他转头对阿丙，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老瞎倌，怎么样？累不累？真要撑不住就说一声。”

阿丙空洞的眼窝朝着声音来源微微转动，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不累，跟着你走，踏实。”

高鸣在旁边狠狠翻了个白眼，把嘴里嚼得没味的草茎吐在地上，低声咕哝：“得，合着就老子一个里外不是人，天生恶人相？”他嘴上抱怨着，却闷头走到了队伍最前面，眼睛在地上扫了一圈，然后吭哧几下，把几块特别的大石头搬起来，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石苍山正好抬眼看见这一幕，摇了摇头，对旁边的陈启明低声笑骂：“看见没？这姓高的，全身上下，就那张嘴最硬！死鸭子嘴硬！”

陈启明也嘿嘿直笑：“可不就是！和我们长沙城里那些厉害的堂客们有得一拼嘞，成天叨叨叨、叨叨叨，念得你脑壳昏，其实咧，心软得很，豆腐做的！”

一连几天，路上除了偶尔磕磕绊绊几句，这路上倒也还是顺流。只是快到湖北界的时候，为了避免和日军碰上，在石苍山的提议下，队伍白天在山里找掩体躲风多雨，夜里尽可能地挨着大路走，以确保安全。

这日，寒雾未散，高鸣便起身查哨。他习惯性地朝阿丙昨夜歇脚的角落瞥去，却发现那堆干草上空空如也，只余一块灰扑扑的石头突兀地压着什么。

他心头一跳，大步上前，挪开石头。底下是一张边缘粗糙的牛皮纸，被晨露洇得微潮。纸上用烧焦的树枝寥寥划了几行字，字迹瘦硬，力透纸背，全然不似盲人所书：

“诸君台鉴：

诸君肝胆，赤诚可见。然吾命如草芥，不敢累英雄之前程，更不敢成军中裂隙之端。

驱寇大事，岂可因一人而废？诸君皆为火种，望惜之重之，聚以燎原，勿为星散。

前程险恶，各自珍重。他日若闻驱倭奏凯之声，便知吾心仍在阵中。

阿丙  顿首”

高鸣捏着信纸，那炭黑的字迹像灼烧着他的眼睛。这老瞎倌……

这时，石苍山也赶来过来，看见老瞎倌睡觉的地方空着，高鸣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便心中了然。

旁边的陈启明朦朦胧胧中见到两个人杵在哪里半天不说话，心中一惊，赶紧揉揉眼睛，站了起来。一眼看到空荡荡的角落和高鸣手中的信，顿时“啊呀”一声叫了出来：“那老瞎倌跑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就扭头要往雾里追，“这荒山野岭的，他一个瞎子能跑哪儿去？我去把他追回来！”

“站住！”

高鸣一声冷喝止住了陈启明的动作。高鸣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扫过石苍山手中的牛皮纸，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复杂的情绪闪过——是了然，是释然，或许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忌惮。

他拍了拍陈启明的肩膀：“别追了。”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淡漠，“他有他要走的路。”

“什么路？”石苍山问。

高鸣望着茫茫的大雾，摇摇头说道：“他的路……我们走不了。也到达不了。”

陈启明愕然回头，不解地看着高副官，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石苍山，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

“邪门了啊，我就不相信，他老瞎倌能走的路，我们怎么就走不了啦。只要有心，就没有走不了的！”石苍山不以为然说道：“就看你，到底想不想走了！”

这时李念山也带着两个兵过来了，见这情形急道：“咋了这是？丙叔呢？我还想着把昨儿看到的那截竹竿给他当新拐杖呢！”

高鸣把信递给了石苍山，扬声对队伍喊：“收拾干净，准备出发！”

石苍山依旧站在原地，将那页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牛皮纸仔细折好，塞进贴胸的口袋里。

阿丙的离开，像忽然而至又倏然消散的山风，山林寂静，只有队伍再次开拔的杂乱脚步声，敲破了黎明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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