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深山闷雷

石苍山的话像湘西深山里的闷雷，滚过高鸣的耳膜，震得他心头发麻。

跳动的火把光芒在高鸣脸上明灭不定，将他的脸色映衬得愈发铁青。他万万没有想到，石苍山这个平日看起来粗豪耿直的汉子，竟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瞎子，如此激烈地、甚至可说是粗暴地反对他的决定。

他那套基于“攘外必先安内”的逻辑，在石苍山那简单直接、甚至有些蛮横的“是中国人、打鬼子就不能扔”的道理面前，被击得粉碎，不仅显得苍白无力，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狭隘和……卑劣。

“石苍山！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在公然违抗军令！是在包庇一个极有可能是……的危险分子！这责任，你担得起吗？！”高鸣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两个字喊出来。

石苍山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猛地又踏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出的鼻息。他个头比高鸣略高，此刻更是带着一股山岳般的压迫感。

“军令？狗屁军令！”石苍山的声音盖过了屋外呜咽的风声，“高副官，你倒是给老子翻翻军规条例，哪一条哪一款写着，能让咱们这些穿着军装的，把一個可能是打鬼子的中国老百姓扔荒山野岭里喂狼？哪条军令准许咱们对自己人，还是一个瞎了眼的老信子，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就先下黑手？！”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高鸣脸上，眼中的怒火灼灼燃烧：“你跟我讲军法？好！好得很！走啊！现在就去！老子这就跟你去找能管这事的地方掰扯掰扯！我倒要请长官们评评理，看看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残害可能无辜的同胞罪过大，还是老子石苍山护着一个瞎眼老信子罪过大！”

见高鸣不吱声，石苍山猛地拍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责任？老子石苍山一人做事一人当，扛得起！这话就摆在这！这老瞎倌，从此刻起，老子保了！他吃我的粮，睡我旁边！他要是真像你说的，是祸胎，是奸人，往后但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弟兄们、对不住抗日的事！”他一个反手抽出背后那柄厚重的大刀，刀身在火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不用你高副官脏手！老子亲自用这口刀砍了他的脑袋！然后提着这颗脑袋，去军事法庭给你磕头请罪！这话，天地鬼神共听之！在场的弟兄都是见证！”

这番话语如同平地惊雷，炸得破屋里鸦雀无声。

所有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在高鸣和石苍山之间来回移动。他们看向石苍山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和震撼。而再看向高鸣时，那目光里原有的敬畏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疑虑，甚至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高鸣被彻底噎住了，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他知道，石苍山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今天有他这般死保，自己无论如何也动不了阿丙一根汗毛。若是强行下令，这群被石苍山的气势和道理煽动起来的士兵，恐怕立刻就会分裂，甚至可能引发难以收拾的火并。他死死盯着石苍山那双毫不退让、清澈却又灼人的眼睛，又猛地扫向角落里那个自始至终沉默得如同脚下岩石的阿丙。那股被以下犯上、被公然鄙夷、几乎要将他理智的堤坝彻底冲垮。

僵持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空气中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高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石苍山…你有种！你记住你今天放的每一个屁！…老子都给你记在账上了！”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还在发愣的陈启明和其他士兵歇斯底里地吼道：“天快亮了，都还他麻辣个巴子的，等小日本过来给你们请安呢，还是等着给你们等开饭吗？收拾东西！立刻！给老子出发！”

陈启明被吼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直扭着阿丙胳膊的手，有些手足无措地退到一边，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后怕。

石苍山则不再看高鸣，他收起大刀，走到阿丙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引起轩然大波的老瞎子，眉头皱了皱，依旧是那副粗声粗气的腔调：“老瞎倌，耳朵没聋吧？话都听见了？你的命，现在暂时栓老子裤腰带上了。跟紧点，脚下自己多留神，摔了碰了，疼也得自己忍着，老子没空伺候你！”

阿丙空洞的眼眶朝着石苍山声音的方向，既无感激，也无恐惧，只是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下巴。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他生死存亡的激烈风暴，于他而言，不过是吹过耳畔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野风，连他破旧衣衫的一角都未能掀动。

队伍在一片极其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再次蠕动起来。高鸣一言不发，大步走在最前面，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刺骨寒意和低气压。石苍山则带着阿丙，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中间，他像一座沉默而坚实的移动堡垒，无形中隔开了高鸣的怒火。士兵们默默地跟着，没有人说话，但许多人的心思都已经不在脚下的路上，而是飞向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飞向了石苍山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

石苍山那“不管颜色，只认抗日”的吼声，却像种子一样，悄悄埋进了一些士兵的心里，在这冰冷的雨夜里，等待着未知的发芽时机。不得不承认，在这支溃败求生、朝不保夕的队伍里；在这日本豺狼环伺的国土上，石苍山那套“不管颜色，只认抗日”的道理，才是最能凝聚人心、最能撑住脊梁骨。

它像一颗充满生命力的坚硬种子，借着这场冲突的风力，狠狠地砸进了一些士兵的心田深处，悄然蛰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就连高鸣心里某个坚硬的部分，也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被阵营的壁垒，和过往的猜疑蒙蔽了双眼，变得狭隘了。

石苍山赢了，用的不是军权，是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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