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大秦的宿命

鸿台殿内，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高捧着那份加封秦怀之为国师的圣旨，躬着身子，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声息。

殿内只剩下嬴政和他最宠爱的女儿。

嬴政的身躯倚靠在铺着玄色锦垫的御座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部分面容，却掩不住深陷眼窝中透出的、如同深渊般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他微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冰冷的鎏金螭首。

听罢女儿讲述的经过，他缓缓点了点头，未作任何表态，似不在意，又似早已了然。

嬴阴嫚立于御阶之下，眉宇间凝着焦虑与忧惧。望着父亲的沉默，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

“嗯？”

嬴政睁开微阖的眼睛，嘴角牵起一抹淡笑。

嬴阴嫚上前一步，语气急切：“既然如此，您…您还要加封秦怀之为国师？还将如此尊崇的地位赐予他？昨日地宫之中，那神树虚影吞噬污秽的悖逆景象？巫巽那跨越时空的恶毒诅咒？秦怀之…他身上的力量诡异莫测，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巫巽称他为‘钥匙’、‘祭品’、‘垫脚石’，这绝非空穴来风！”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对父亲安危与帝国未来的深切忧惧：“女儿亲眼所见，那力量…充满了不祥，非但不能护佑大秦，反倒可能…可能成为引狼入室的祸端。您将他置于高位，置于您身侧，这无异于在身边放置了一颗随时可能爆裂、不知会带来何等灾殃的异种！女儿…实在忧心如焚，唯恐他会给您，给大秦带来…灭顶之灾！”

“哦？你真作如此想？”

嬴政微微探身，颇具玩味地望着女儿，“阴嫚，你不是喜欢他吗？如何会有这般想法？照你的说法，为父该当立即杀了他才是，你舍得吗？不心疼吗？”

“女儿是心仪他！若父亲杀他，女儿自会不舍，会心疼！”嬴阴嫚缓缓点头，却又倔强地昂起脸，“然，与大秦国运相比，儿女情长何足道哉！若能保父亲无忧，使大秦江山永固、万代相传，纵是付出女儿性命，女儿亦在所不惜！”

嬴政拉过女儿的手，轻拍了一下。

他没有斥责女儿的“危言耸听”，只是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锐利如鹰隼，洞穿人心，仿佛能直视她心底纯粹的担忧，其深处却沉淀着历尽沧桑的疲惫与一种看透世事的深邃。

“阴嫚，”

嬴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和，“你的担忧，爹爹明白…”他微微一顿，摩挲螭首的手指停下，目光投向殿外辽阔的天空，仿佛在凝视无形的命运洪流，“但你应知晓，这世事万物，皆有其两面。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便是天道。”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嬴阴嫚，眼神变得无比深邃：“秦怀之确有异人之象，他就像我们大秦的宿命，写在《云梦机枢》之中，他身上的力量源于‘建木之种’，此乃上古神物，其性本圣。纵使如今显现异象，沾染污浊，其根底仍在。那个巫巽视其为‘钥匙’，视为唤醒‘墟’的引信，视为我大秦的催命符…这恰恰证明，此物对他、对那‘墟’而言，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克星！”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掌控全局的霸气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越恐惧，越要诅咒，越证明此物有用！朕将其置于国师之位，就是要将这柄双刃之剑，牢牢握于掌中！导引其锋芒，直指真正的敌人，那蛰伏的‘墟’！而非任其沦为无主凶器，或被巫巽夺去，化作刺向我大秦心脏的毒刃！”

他微微倾身，冕旒玉珠轻颤，目光灼灼：“至于风险…爹爹统御六合，扫平八荒，何曾畏惧过风险？爹爹所求，是结果！是这万里河山，千秋万代！为此，爹爹不惜以身犯险，不惜…借用一切可借之力！秦怀之，便是爹爹此刻所能借用的，最锋利、亦最不可测之剑！用好了，他便是斩断宿命、护佑大秦的神兵！用不好…便是反身一剑!”

话语间，嬴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与决绝：“但，这是朕的选择，那便是朕的宿命，是我大秦的宿命！”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嬴阴嫚望着父亲那坚毅却又仿佛背负着整个帝国重量的侧影，心中的忧虑并未尽散，却也被这份帝王的魄力与深谋远虑所震撼。她深知，父亲的意志一旦决定，无人能改。

嬴政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看向嬴阴嫚，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难得的、纯粹的慈爱与一丝深沉的遗憾：“嫚儿，你心系爹爹，忧国忧民，这份赤诚之心，爹爹甚慰。”

他顿了顿，目光似穿透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北方和咸阳城某处，“若…若你长兄能有你一半的刚毅果决，胡亥能有你一半的明晓事理、心怀家国…爹爹又何至于…夙夜忧叹，殚精竭虑至此…”

提及两个儿子的名字，尤其是那一声带着无尽疲惫与失望的叹息，让嬴阴嫚心头猛地一酸。她深知父亲对扶苏过于仁弱的憾恨，对胡亥顽劣放纵的痛心。这份忧虑，如同巨石，一直压在父亲心头，比任何外敌都更令他心力交瘁。

“爹爹…”嬴阴嫚声音哽咽，欲言又止。父亲曾说过的那句话，只是一句戏言，真要是当真了，免不了就要学宣太后，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嬴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他重新挺直脊背，那瞬间的温情与脆弱仿佛从未存在，帝王的威严再次笼罩全身。

“去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国师之位已定。秦怀之…朕自有考量。”

嬴阴嫚深深一礼，将满腹的忧虑与父亲的嘱托一同压下，转身向殿门走去。行至门边，嬴政又唤住她，语气重归慈爱：“阴嫚，爹爹不想你背负太多，只愿你快乐。你喜欢秦怀之，那便去喜欢。若你想让他当驸马，爹爹便下旨。你想要的一切，爹爹都会给你！”

殿门在她身后沉沉合拢，将那个孤独而沉重的帝王身影，重新封禁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之中。

嬴政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深邃的眼底，是江山万里，是暗流汹涌，是无人能解的帝王孤寂与那份压上一切的、关乎帝国存亡的惊天豪赌。

殿内的烛火倏地跳跃了一下。

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如同他那深不可测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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