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去最苦的地方
津港的清晨飘着毛毛雨,海面上浮着一层薄雾。
新建的柴油机客轮在码头一字排开,黑漆漆的船身被雨水打湿后泛着冷光。
烟囱里偶尔冒出一缕白烟,和雨雾混在一起。
送行的人把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卖烧饼的小贩推车路过时,车轮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打滑,发出吱呀的响声。
谁也没注意到人群里那个穿褪色蓝布衫的中年人,魏昶君的草帽压得很低,雨水顺着帽檐滴进衣领。
民部副总长陈远背着个打补丁的蓝布包袱,站在三号码头前。
他老伴用袖子擦着他肩上雨水,动作慢吞吞的。
儿媳妇牵着五岁的小孙子,孩子裤腿上沾着泥点。
“爷爷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孙子仰头问,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葡萄。
陈远蹲下身,摸了摸孩子脑袋。
“爷爷去帮人在海边种粮食。”
“像爸爸那样?”
孩子掰着手指数。
“爸爸在驻北城种麦子,三年没回家了。”
儿媳妇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抖。
陈远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糖饼。
“留着慢慢吃。”
汽笛突然响了一声,惊飞码头的鸽子。
孩子拉住爷爷的衣角。
“先生教我们唱红袍童谣,说我们都是红袍的种子。”
“我以后也会学爷爷那样,建设红袍天下。”
陈远的手停在半空。
他想起上月还在议事堂抱怨新政,此刻却觉得脸上发烫。
他重新蹲下,平视着孙子的眼睛。
“别学爷爷,要学......要学里长那样,心里装着天下人。”
老伴轻轻拉他袖子。
“该上船了。”
老两口转身时,魏昶君往人群里缩了缩。
他看见陈远扶老伴登船时,回头望了一眼孙子。
那眼神复杂得很,像是愧疚,又像是骄傲。
柴油机突突响起,船身微微震动。送行的人群开始往前涌,魏昶君被人流推着往前走了几步。
雨水顺着草帽缝隙流进他脖颈,冰凉冰凉的。
与此同时,他转头看向另一边。
码头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周愈才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杖,慢悠悠地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他身后跟着个半大的书童,两人都背着简单的行囊,看起来就像寻常人家出远门的爷孙。
雨水顺着周愈才花白的鬓角往下淌,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打湿了大半。
可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而仰起脸感受着细密的雨丝,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叔公!”
侄孙周安急匆匆跑来,鞋底在湿滑的石板上打滑,差点摔了一跤。
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上的学子服已经洗得褪了色,袖口还打着补丁,刚从厂里请了假。
周愈才转过身,竹杖在石板上轻轻一点。
他伸手替侄孙拂去肩上的水珠,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傻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
周愈才的声音温和有力,完全不像个古稀老人。
周安眼圈通红,声音哽咽。
“您这一去......怕是再也......”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攥着叔公的衣袖。
码头上停泊着数十艘柴油机客轮,黑压压的一片。
柴油机突突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烟囱里冒出的白烟与雨雾交织在一起。
搬运工人们喊着号子,把一箱箱货物运上船。
周愈才拍了拍侄孙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年轻人晃了晃。
“别哭,这是好事。”
他指着那些大船。
“你看,这些船要载着咱们红袍的工匠、农官、教书先生,去天涯海角传播我们的理想。”
他的眼睛在雨幕中显得特别亮,像是两盏明灯。
“叔公今年七十了,在蒙阴跟着里长起事那年,最大的念想,就是让中原的老百姓都能吃饱饭。”
一艘客轮拉响了汽笛,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周愈才却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谁能想到啊,几十年后的今天,咱们红袍的船能开到世界各个角落去!”
他声音洪亮,引得几个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
周安怔怔地望着叔公。
老人破旧的衣衫被雨水浸透,紧贴在瘦削的身子上,可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眼神灼灼如炬。
“也许叔公这把老骨头,就埋在异国他乡了。”
周愈才轻轻地说,随即又提高了音量。
“可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在那里建学堂、修医院、开工厂,让那里的孩子也能读书,让那里的病人也能治病,让那里的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
他伸手指向茫茫大海,手臂稳得像年轻小伙。
“你看这些前赴后继出海的人,他们不是去逃难,是去让全世界都知道,咱们落石村那个小地方萌发的理想,到底有多么光明!”
书童撑开了油纸伞,周愈才却摆摆手推开了。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转身朝着最大的那艘客轮走去。
竹杖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回去吧。”
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告诉家里人,就说叔公是去......是去书写历史了!”
客轮缓缓离港,柴油机的轰鸣声渐渐淹没在雨声中。
周安站在码头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影,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热。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雨越下越大,码头上这艘船送别的人群渐渐散去。
周安却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艘客轮变成海天交界处的一个小黑点。
他低头看着手中叔公塞给他的徽章,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薪火相传。
彼时,另一条客轮上。
牛铁和牛壮兄弟站在最大那艘客轮的船头,两个女儿踮着脚给父亲整理衣领。
小女儿的手一直在抖,系了好几次都没把扣子系好。
“够了。”
牛壮突然抓住女儿的手,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
他扭头望向身后渐渐远去的港口,那座他们牛家经营了二十年的城池,此刻在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我不甘心......”
牛壮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拳头攥得指节发白,面容狰狞。
他想起昨天还在总长府批阅文书,今天就要被发配到暹罗去喂蚊子。
牛铁默默站在弟弟身边,目光落在船头那块木雕上。
那是魏昶君的侧脸像,木头纹理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刻。
雕像的眼神似乎正注视着每一个离港的人,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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