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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芳菲落尽(8)


深夏的长安,雨水如织。

城墙上的瓦当滴水成串,敲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城外的渭水涨了,浊浪翻卷,似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城内的街巷却仍旧熙攘,酒肆茶坊里,人声与雨声交织成一片,仿佛这座城从未有过片刻的沉默。

摄政王君昭站在私人山庄席台上,手执一柄乌骨折扇,扇面绘着泼墨山水,墨色被雨水洇开,愈发显得狂放不羁。

他身着玄青锦袍,衣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佩玉,玉色深沉,一如他眼底那抹化不开的阴翳。

"王爷,人都到齐了。"侍从低声禀报。

君昭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重重檐角,望向这座新修的水榭——今日,他在这里设宴,以诗文会友,以风雅为饵,钓出这朝堂上下对"迁都"二字的真实心思。

水榭临湖而建,飞檐斗拱,倒映在碧波之中,恍若水中宫阙。

榭内已设锦席,案上摆着时令瓜果与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香气混着雨后的草木气息,令人微醺。

受邀者皆是京中俊彦:有太学中寒门出身的学子,亦有簪缨世家的公子。他们或执卷低吟,或倚栏远眺,看似闲适,实则各怀心事。

案几上铺着宣纸,墨香未干,已有数人挥毫写下诗句,字字句句,皆绕不开"东迁"之意。

"洛阳自古帝王州,山河四塞壮金瓯。"一位身着月白襕衫的世家子朗声念道,声音清越,带着几分得意。

他名唤谢清,出身陈郡谢氏旁支,平日里总是诗文弄墨,还是谢裴煜请过来的,他们祖上曾出过三位宰相,此刻提笔而立,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上首那位年轻帝王。

新帝君凌端坐主位,比君昭尚年轻几岁,着淡紫常服,眉目沉静如水。

他并未饮酒,只以指轻叩案沿,节奏舒缓,却莫名令人心悸。

闻得谢清诗句,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谢卿好气魄,只是'山河四塞'四字,未免将洛阳说得太险要了。朕记得《禹贡》有言,'导洛自熊耳',洛水温和,怎比得上渭水滔滔,养育三秦?"

谢清一怔,正欲辩解,忽听另一侧传来一声轻笑。"陛下所言极是。"

说话的是个寒门士子,布衣洗得发白,却掩不住眉眼间的锋锐,"洛水虽清,却难载巨舟;渭水虽浊,却能养龙。长安据关中而望天下,自古便是龙兴之地。昔汉高祖因之成帝业,唐高祖赖之定乾坤。迁都之举,岂可轻议?"此言一出,榭内顿时安静。

君昭执扇轻摇,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他认得那寒门士子——柳寒舟,太学祭酒高足,文章剑胆,曾以《平戎策》名动京华,却屡试不第,只因出身寒微,无缘殿试。

"柳生好口才。"君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只是你可知,洛阳亦有'天下之中'的美誉?周汉魏晋,皆曾定都于此。如今东南财赋,皆经漕运而至,若都洛,则粮道缩短三成,岁省银钱百万。这笔账,你可算过?"

柳寒舟抬眼,直视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不卑不亢:"王爷算的是银钱,草民算的是民心。关中百姓,世代耕作,早已将长安视为根本。若骤然东迁,百万之众,背井离乡,恐生变乱。且北疆未靖,羌胡虎视,长安距陇右仅数百里,可速调边军;若都洛,则鞭长莫及。如此风险,王爷可曾思量?"

雨声渐密,敲在榭顶,如鼓如琴。

君昭忽然大笑,折扇"啪"地合拢,扇骨相击,清脆一响。

"好!好一个'民心'!好一个'边患'!"他举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锦袍上洇开深紫痕迹,"只是柳生,你可知这'民心'二字,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而'边患',呵,若无外患,又如何显出新君的'武功'?"

话音未落,君凌忽然轻咳一声。

极轻,却令君昭眼底笑意更深。

"王叔醉了。"新帝声音温和,“朕看今日之会,才子云集,佳作纷呈,不若就以此为题,各赋《长安夏霁》一首,佳者朕有重赏。”

丞相兰一臣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他端坐如松,手中却握着一串沉香木珠,指节微动,一颗颗捻过,似在掐算什么。

直到君凌发话,他才抬眼,目光扫过榭外雨幕,忽然开口:"微臣记得,十年前,也是这般深夏,也是这般暮雨,先帝在宣政殿设宴,问群臣'长安何如洛阳'。当时微臣年少气盛,答了句'长安为根,洛阳为枝',被先帝赞为'骨鲠之臣'。如今十年过去,微臣却仍想说——根若动摇,枝何以安?"

榭内再次寂静。

雨声更急,似有千军万马踏水而来。

君昭把玩着空杯,忽然起身,行至栏边,背对众人,声音混在雨里,低沉而清晰:"兰相可知,树根若朽,留之何益?不如移栽,或可得新生。"

"王爷怎知新土必肥?"兰一臣反问,"若移栽不成,反伤根本,又当如何?"

君昭不回,只抬手一指。

众人随他目光望去,只见榭外湖中,一片浮萍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却仍有一叶,固执地贴着水面,迟迟不肯沉没。

"瞧,"君昭轻笑,"连浮萍都知挣扎求生,况乎人哉?"

宴会散时,雨已停。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如血,将长安城染成赤金。

学子们三三两两离去,有人高声论诗,有人低声私语,鞋底踏过湿滑的青石,溅起的水花里,倒映着远处宫墙的剪影。

柳寒舟独自落在最后,行至榭外,忽被一人拦住。

是何衍,新帝心腹,最年轻的阁老,着绯色官服,眉目清俊得近乎锋利。

"柳生留步。"何衍递过一枚小小令牌,铜质,上刻"凌霄"二字,"陛下口谕:三日后未时,请至紫宸殿偏殿,陛下欲与卿手谈。"

柳寒舟握紧令牌,指节发白。

他抬眼,正见君凌在远处驻足回望,夕阳为那道淡紫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却掩不住眼底那抹深不可测的暗色。

而湖对岸,君昭亦未离去。他独立桥头,折扇轻敲掌心,似在哼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暮色四合,他的身影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腰间佩玉偶尔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笑了一声。

长安的夜,终于降临。

而关于"迁"与"留"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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