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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芳菲落尽(9)


第三日,长安放晴。

积云散尽,碧空如洗,唯有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上,残留的雨滴偶尔坠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银光。

柳寒舟持令牌入皇城,一路穿丹凤门、含元殿,最终停在紫宸殿偏殿前。

朱红殿门半掩,阳光斜照,将门槛切成明暗两半。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洗得发白的布衣——今日他刻意未穿太学制服,只着寻常儒衫,袖口磨出的毛边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臣来自民间,布衣亦可面圣。

殿内极静,唯有玉磬声悠悠。

新帝君凌背手立于窗前,着月白常服,腰间悬一块羊脂玉佩,成色温润,却雕作睚眦之形,龙子嗜杀,玉色温柔,矛盾得恰到好处。

案上棋盘已布,黑白子错落有致,竟是一局"双飞燕"势。

"会下棋么?"君凌未回头,声音轻得像在问天气。

"略通。"柳寒舟跪坐于案前,目光扫过棋盘——白子取势,黑子取地,中腹一条大龙尚未成活,恰似关中与河洛,一虚一实,一根本一枝叶。

"朕执黑。"君凌落座,指尖夹一枚黑子,敲在星位,"王叔执白,已先朕七目。卿替朕翻盘,如何?"

柳寒舟指尖微颤。

他忽然明白,这哪是手谈,分明是手刃——每一子落地,都是一次表态:黑子若执意守住边角,白子便中腹成空;若黑子贸然打入,又恐全军覆没。

正如迁都,守根抑或剪枝,进退皆杀机。

第一子,柳寒舟落在"小目",守角兼问应手。

第二子,君凌"高挂",凌空镇头,咄咄逼人。

第三子,柳寒舟"飞"起,边线浅削,似退实进。

……

至第七十三手,黑子一条大龙被白子拦腰截断,眼位不足,堪堪劫活。

柳寒舟长考半刻钟,终以"扑"入白阵,强行做劫——劫材,正是寒门子弟十年寒窗、百万边军千里驰援、以及……帝王那一星半点的"不忍"。

君凌凝视棋盘良久,忽而轻笑:"卿可知,此劫若败,黑子满盘皆输?"

"臣知。"柳寒舟抬眼,"然陛下召臣,不正是欲以臣为劫材,搏一记'天下均势'?"

殿外忽传脚步声,何衍疾入,绯袍翻飞,手中捧着一份八百里加急——"北疆急报:羌胡夜渡大河,连破三关,陇右告急!"

君凌捏着急报,指节泛白,却抬眼望向柳寒舟:"卿仍坚持'长安为根'?"

"臣坚持'民心为根'。"柳寒舟叩首,"若陛下此刻东迁,北疆军心必乱;军心若乱,则南部亦不可守。不若留镇长安,亲征陇右,以天子之剑,斩胡马之头。胜,则迁都之议永绝;败——"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臣愿为先锋,埋骨关山,以证此劫无悔。"

殿内落针可闻。

半晌,君凌起身,亲自扶起柳寒舟,掌心冰凉:"卿不负朕,朕亦不负卿。三日后,朕于含元殿誓师,卿可愿随驾?"

"臣,万死不辞。"

同一时刻,摄政王府。

君昭赤足踞坐凉榻,玄袍半解,露出锁骨处一道旧疤——那是几年前征战时,被羽林军箭矢划下的印记。

案上亦摆着一局棋,却是他与自己对弈:左手黑,右手白。

黑子凶狠,步步征杀;白子飘逸,弃子取势。至中盘,黑子已屠白子两条大龙,却独独留下一角,让白子苟活。

侍从低声禀报:"陛下紫宸殿召见柳寒舟,赐坐、赐茶、赐棋。"

君昭"嗯"了一声,折扇挑起一枚白子,在指尖转了个花:"小皇帝终是忍不住,要亲征了。"

"王爷,若陛下凯旋,迁都之议……"

"迁都?"君昭轻笑,眼尾挑出凉薄弧度,"本王何时真要迁都?"

侍从一愣。君昭以扇柄点向棋盘:"瞧,白子看似弃地,实则借黑子屠势,腾挪转换,早已在角部活出'金柜'。长安是角,洛阳是边,角活则棋活,边厚则势厚。本王不过借'迁都'二字,逼小皇帝走出深宫,去碰一碰北疆的刀口。他若胜,威望加身,本王顺水推舟,'留都长安',博一个'从善如流'的美名;他若败——"

折扇"啪"地合拢,扇骨正敲在黑子龙首,"本王便替先帝,再教一次'帝王之术'。"

"那柳寒舟?"

"那枚劫材么?"君昭伸了个懒腰,锁骨旧疤在烛光下像一条  smile,"若能从战场活着回来,便是小皇帝的第一把'帝党之刀';若回不来……"

他抬手,将棋盘轻轻一掀,黑白子哗啦啦滚落一地,"棋子而已,棋盘还在。"

况且柳寒舟本就是他的一枚暗棋,新帝如果能为之所用,也算是他的本事,至于的突如其来的战事,也是他刻意为之,他就是要让小皇帝知道,如果他不在了,这疆土他还守不守得住?

三日后,含元殿。

晨钟撞了九下,声震长安。

金吾夹道,旌旗猎猎,新帝披银甲,佩天子剑,立于丹陛之上。

台下十万禁军,铁甲映日,如一片移动的钢铁湖泊。

柳寒舟着素白战袍,位列右军副将,掌一面"凌霄"旗,旗角绣着睚眦,与帝王玉佩遥相呼应。

君昭着玄色王袍,立于丹陛之侧,亲自捧卮,为新帝饯行。

酒液倾入金樽,他低语仅二人可闻:"陛下,北疆风大,莫要迷了眼。"

君凌接过,一饮而尽,空杯覆于案,声音同样低:"王叔,长安风更大,莫要闪了腰。"

两厢对视,一人眼尾带笑,一人眸色如墨。

阳光照在两人之间,竟映不出半分影子。

鼓声三震,大军开拔。

城门缓缓合拢,铁甲与尘埃一同升起,遮蔽了半边天空。

城楼上,君昭以扇遮额,目送那道银甲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没入天际。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帝亦是这般看他亲征。

彼时他年少,折扇敲栏,笑看帝王去如黄鹤;如今他而立,扇骨依旧,却再无人敢唤他"阿昭"。

"回府。"他转身,玄袍掠过女墙,像一道夜色提前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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