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1章 亚瑟爵士真乃英国社会科学之先锋
绿厅外的大门缓缓开启,步伐匆匆的范·普拉特手里抱着一卷公文走了进来。
“陛下,德·梅兰特伯爵求见。”
利奥波德皱了皱眉头,随后微微颔首。
他站起身,将茶杯放下,轻声对着侄子说道:“阿尔伯特,你在这里陪亚瑟爵士多聊聊,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王室秘书处,我先去处理一下内阁那边的事务。”
亚瑟和阿尔伯特见状,也站起身目送着这位国王离开绿厅,没有多做挽留。
毕竟他们也知道德·梅兰特伯爵是比利时的首相,首相一上午就跑来求见国王,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务亟待解决。
而根据亚瑟这几天从比利时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弄不好就是那笔1200万法郎的铁路建设公债的问题。
利奥波德一离开,绿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窗外,布鲁塞尔微带潮气的风穿过高高的百叶窗缝,轻轻掀动了帷幔,连带着室内那盏镶着鎏金边的枝形吊灯也微微晃了一下。
亚瑟低头整理了一下手套,他看起来神情平和,却明显不像方才与利奥波德交谈时那般自如。
说到底,他与阿尔伯特毕竟不熟,彼此之间虽无成见,但也没有共事之谊,刚才在场有利奥波德从中牵线搭桥,两个人还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几句,如今利奥波德离席,尴尬便不请自来了。
当然,他从前倒也不是没处理过类似的局面,只不过今天他打算把打破尴尬的机会交给阿尔伯特,顺带着考察一下这位英国王夫候选人的个性。
对于阿尔伯特而言,这种场合并不算轻松。
尽管他从小就接受了严谨训练,也早已习惯宫中的繁文缛节,但是当他独自面对一位德高望重、深得堂姐维多利亚信任的政治人物时,这位年仅十八岁的萨克森-科堡青年还是难免有些拘谨。
但是,阿尔伯特一想到叔叔昨晚的嘱咐,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亚瑟爵士,我听说您曾经在哥廷根大学担任过学监?而且还担任过1833年《汉诺威宪法》的起草委员会的顾问?”
亚瑟听到阿尔伯特居然挑了这个话头,心里忍不住想要指责小兄弟不懂事。
因为如果沿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说不准就得岔到坎伯兰公爵继任汉诺威国王后打算废除宪法的问题上。
亚瑟虽然对他废除宪法的行为很不满意,但是他并不打算公开指责,甚至他连私下往外透风也不情愿,毕竟这消息传出去对他也没什么好处。至少在眼下这个时刻,他暂时还不想要自由派的好名声。
亚瑟有意无意的引导着阿尔伯特:“没错,我确实在哥廷根大学担任过学监,虽然时间不长,但是那半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哥廷根大学以外,我还借机考察过不少德意志的大学。我记得……女王陛下好像对我说过,您是波恩大学的学生吧?”
阿尔伯特听到亚瑟说到他熟悉的事情,明显整个人都自信了不少,他挺直了腰杆,笑着回道:“没错,我是去年秋天进入波恩大学的,在学校里主修法律和哲学。费希特教授是我的哲学导师,施莱格尔教授负责对我们做文学方面的指导,罗马法和德意志法则是沃尔特教授的课程。”
不得不说,如果仅就这个教师阵容而言,波恩大学在法学和哲学领域的师资力量即便比之哥廷根大学和柏林大学也毫不逊色。
但亚瑟今天当然不是来攀比的,他只是想借此机会确认阿尔伯特是不是个喜欢惹麻烦的性格。
阿尔伯特见亚瑟认真听着,便不由自主地多说了几句,眼中也隐隐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纯真:“我最喜欢的是哲学课。费希特教授的讲授方式很特别,他不像其他教授那样拘泥于教科书,而是常常给我们举例子,让我们从现实出发,引导我们思考国家和个人的关系。有一次他提到‘权威合法性’的时候,还专门引用了您在《哥廷根讲义》里关于制度伦理的一段话……您或许已经不记得那段文字了,但我当时可是记得非常清楚。”
亚瑟听到这里,禁不住直挠头。
正如阿尔伯特所说的那样,他确实不记得他在《哥廷根讲义》里写过什么东西了。
要说起这份讲义,那本身就是一笔烂账。
身为哥廷根大学的电磁学教授,他在哥廷根压根就没有开过几堂电磁学课程。
反倒亚瑟是为了在法兰克福卫戍事件发生后安抚好学生,配合汉诺威政府引导社会舆论,让他们能够顺利完成宪法起草工作,所以在学校里开设了一门名为《制度与合法性导论》的课程。
而在这门课当中,亚瑟的一切论述基本都是围绕着法国大革命展开的,而他的核心观点无非就是:真正的自由与暴力不相容,只有通过和平的、宪法规定的自由才能实现。
总而言之,就是告诉学生们安分点别闹事,汉诺威的自由宪法已经在起草了。
但是,他实在是没想到,他的这份讲义居然都已经传到波恩大学去了,甚至还被费希特拿到课堂上引用。
这下子,亚瑟爵士在自然哲学界一直挺不直的脊梁终于在社会科学界支棱起来了。
阿尔伯特见亚瑟不好意思地挠头,不止没有笑出声,反而认真地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笔记本,那是他随身携带的学习摘录本。
“您或许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在您的讲义里抄下过这样一句话——安全不是统治的目标,而是合法性的前提。我们在费希特教授的哲学课上常常讨论国家权力的来源,霍布斯、洛克、卢梭……大家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但我始终觉得他们的理论各有缺陷,要么太偏于抽象理性,要么就是对制度的运行缺乏真实理解。”
说到这里,阿尔伯特顿了一下:“但是您提出制度正当性必须建立在伦理权威与法律正义的统一之上,而且还用了英格兰1689年《权利法案》和1679年《人身保护法》的例子。我以前总以为英国的宪政体系靠的是习惯和绅士协商,但您让我认识到,那其实是在几百年的磨合中才逐步建立起来的制度伦理共识。”
亚瑟见他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已经与霍布斯、洛克和卢梭并肩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赶忙抬手打断道:“看来我那堂课的讲义……传播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广。不过假如您真的感兴趣的话,或许等我回到伦敦以后,可以把相关的讲义整理之后,邮到您的府上。”
阿尔伯特听到这话,顿时连连点头答应道:“那就麻烦您了。”
亚瑟一听这小子居然真要,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他是真喜欢还是在说恭维话,于是他干脆换了个话题道:“不过阿尔伯特殿下,哲学毕竟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如果只是读书,很容易陷入纸上谈兵的情景。我很好奇,您平日里除了读书和听课之外,还做些什么?别误会,我并不是在考您课外成绩,只是想知道您真正热爱的东西是什么。”
阿尔伯特显然没有预料到亚瑟会问他这个,毕竟昨天利奥波德叔叔可是嘱咐过他,亚瑟爵士并不是浪漫主义者,而且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实用主义者的气息。
据说,这位前任警官曾经还创下过连续工作两个月没有一天缺席的苏格兰场记录。
这样的工作狂,怎么会对那些玩乐性质的东西感兴趣呢?
况且,即便是娱乐消遣,在亚瑟爵士那里也是一定要出成绩的。
你瞧,人家弹钢琴可以弹到在伦敦风靡一时,人家研究电磁学可以研究成法拉第的亲传弟子,人家哪怕随便写本《黑斯廷斯探案集》那都是能在英国中产阶级里掀起风潮的。
阿尔伯特一瞬间竟有些语塞,但他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嗯……我平时会练习一点小提琴,也喜欢素描,不过画得并不好,通常只敢画花草或建筑的角落。运动方面,我在科堡的时候会骑马和划船,冬天也会尝试滑雪,但是在波恩上学的时候就不常有机会了。在学校的时候,我主要是参加击剑俱乐部。”
说到这里,阿尔伯特像是担心被亚瑟看轻了,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这些听起来可能不像是绅士应该有的训练科目,但我确实喜欢安静的事情……我想,这或许是我小时候受到母亲影响的结果。”
“这可不一定。”亚瑟的语气轻松了几分,他换了只手拿手杖:“有多少国王不是在花园里一边修枝剪草、一边决定征税与否的?我倒觉得,能静得下心来画一株兰草、拉一段小提琴,起码说明了您不是一个会轻举妄动的人。”
阿尔伯特受到了亚瑟的认同,紧张的情绪也不由得松弛了一些,他不好意思的开口道:“不过……其实哪怕是在暑假期间,我每天也会坚持学点东西,利奥波德叔叔那边安排了阿道夫·凯特勒先生作为我的暑期家庭教师。”
“阿道夫·凯特勒?”亚瑟闻言忍不住笑道:“那位发明了体重指数(BMI)量表的先生?”
阿尔伯特问道:“您认识凯特勒先生?”
“认识,我记得他现在是布鲁塞尔天文台的台长吧?”亚瑟笑着回道:“前几年英国自然科学促进会在约克成立的时候,我和他在会场上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天文学家和统计学家,利奥波德陛下让他担任您的家庭教师真是非常的有眼光。”
说到这里,亚瑟还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倘若你可以找机会把凯特勒先生发明的体重指数引荐给女王陛下,说不准她就会认识到控制食欲的重要性了。”
阿尔伯特也知道亚瑟是在暗示他。
毕竟从前几年开始,他就知道父亲、叔叔以及姑妈都在心底默认了他未来会成为堂姐维多利亚的丈夫。
对于家里的安排,阿尔伯特倒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抗拒。
其一是由于他不像哥哥欧内斯特那样需要继承家里的科堡公爵之位,作为家里的小儿子,他早晚都是要作为萨克森-科堡-哥达家族的代表被送出去与其他欧洲王室联姻的。
既然天生就决定不了自己的婚姻,那和谁结婚不是结呢?
至少他对堂姐维多利亚还比较熟悉,因此与堂姐结婚远比与那些素未谋面也没有任何感情的公主们要好。
其次,作为次子,他是基本没办法从老爹那里继承到什么东西的。
所以,他和哪个姑娘结婚,很大程度上将会决定他未来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
堂姐怎么说也是英国的女王,明晃晃的英国王冠就戴在她的头上,哪怕放眼全世界,估计都找不出一个比维多利亚更能保证他未来生活的姑娘了。
再加上阿尔伯特本身就不擅长与姑娘们打交道,不懂得该如何沾花惹草,如果家里放任他自己去找,那他反倒要抓瞎了。
正因如此,阿尔伯特目前也将与堂姐结婚视为现阶段最大的目标。
亚瑟此时哪怕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但仅仅是释放善意的暗示,就足够让阿尔伯特对他抱有好感了。
阿尔伯特红着脸开口道:“如果您希望这样的话,等月底我和叔叔去英国度假的时候,我会和堂姐提的。”
亚瑟听了阿尔伯特那句“我会和堂姐提的”,不由得放声大笑。
他摆了摆手,调侃地开口说道:“殿下,我只是随口一说,您不必真的当回事了。别太拘束,咱们之间又不是在开内阁会议。”
他说着抬起眼睛,盯着阿尔伯特还略显青涩的脸蛋,语气温和了许多:“我知道,您现在背负着许多人的期望,既要成为一位合格的王子,又要表现出能够承担未来丈夫责任的模样。但您毕竟还年轻,十八岁而已,完全可以再多些自如些。尤其是在姑娘们面前,拘谨得像修道院新来的神父,这可未必是什么加分项。”
阿尔伯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轻笑:“我确实……不太擅长与姑娘们相处。她们的话题总是轻快、灵动,我常常插不上话。”
“那是因为您太在意该怎么做才得体了。”亚瑟慢慢踱步,在阿尔伯特面前的躺椅上坐了下来,把手杖斜靠在椅背上:“但姑娘们并不是在评判您是不是背得出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她们才不在乎这些呢。你把她们想的复杂了,那她们就复杂,你把她们想的简单了,那她们也很简单。譬如说,当她们说到昨天梦见马车跑进花园的时候,您得能插科打诨的接上一句,那我可得去看看花园的围栏是不是还牢靠。”
阿尔伯特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这位相传很严肃的警界大佬竟能说出这种“情场术语”。
他想了想,有些吃力地复述了一遍:“梦见马车跑进花园……就说我得检查围栏……这听起来……不是太像我的风格。”
“那就换一个您的风格。”亚瑟耸了耸肩:“真诚这东西,从来都不会退流行。你如果是真的在意对方,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听她说话,都比甜言蜜语更打动人。”
他话锋一转,又补了一句:“当然了,如果姑娘说她爱狗,您就别下意识告诉她,狗会传播狂犬病。我有一个朋友就喜欢这么拆台,结果呢,他喜欢的姑娘后来就成了别人家的夫人了。”
阿尔伯特闻言思考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我会记住您的建议,亚瑟爵士。虽然……我可能还得多练习。”
亚瑟半开玩笑道:“练习嘛,不难,这可比法学院的期末考试好应付多了。等你月中来了伦敦,我可以慢慢教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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