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再见谢恒

赵府绣楼内。

赵华荣正对着宣纸，仔细勾勒着记忆中“梭云坊”的那些花样。

她女红精湛，眼光独到，虽只看了大概，却能将精髓记下七八分。她依着母亲的要求，在几处关键地方巧妙地做了改动，或调整布局，或变化配色，或融合一些经典元素，使得新花样既保留了“梭云坊”原作的灵动新奇，又让人乍看之下难以直接指认抄袭，堪称妙笔。

赵夫人拿着女儿改好的花样，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好！荣儿，果然还是你争气！那市井泼妇终究是底子薄，只会些奇技淫巧，哪比得上我儿自小打下的功底！这般一改，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赵尚书看着花样，阴沉的神色也缓和了些：“哼，就算她花样新奇又如何？这京城绣品的规矩，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只要我们的货抢先上市，价格压得更低，谁还记得她梭云坊？”

虽然品鉴会被“官差”意外搅局让他们功亏一篑，但好在那些地痞是辗转雇来的，查不到他们头上。如今又得了女儿“改良”的花样，赵家仿佛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只是可惜，还没查清那女人的底细！”赵夫人想起这个，又恨恨道，“只知道是从江南来的，无亲无故，竟也敢如此嚣张！”

“无根无萍，更好拿捏。”赵尚书眼中闪过狠厉，“之前是小瞧了她。既然寻常手段不行，那就别怪我们用更彻底的法子！必须尽快把她那梭云坊，连根拔起！”

……

品鉴会的风波虽已过去两日，梭云坊也恢复了往日秩序，但顾山月心头那层阴霾却并未散去。她坐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光滑的镇纸，算盘珠子半天没拨动一颗。那冰冷诡异的香气，如同梦魇般缠绕不休。

“老板娘，这批新到的苏杭软缎点数好了，您过目？”伙计顺子的声音将她从怔忡中拉回，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这两日老板娘的魂不守舍，大家都看在眼里。

顾山月猛地回神，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尽力恢复清明。她接过单子，指尖微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正凝神核算间，门口风铃清脆一响，一道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传来：

“顾娘子，叨扰了。”

顾山月抬头，微微一怔。

只见谢恒一袭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正立于店门口逆光处，唇角含着一缕谦和的笑意，目光清正坦荡，如同拂过竹林的一缕清风，瞬间将这充斥着丝线染料气息的世俗绣坊，也映照得仿佛雅致了几分。

“公子？”顾山月连忙起身，脸上习惯性地堆起迎客的笑，心底却掠过一丝真正的意外，“您怎么得空过来了？”她清晰记得，品鉴会那日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谢恒从容步入店内，拱手一礼，姿态优雅：“前几日恰好离京办了趟私事，归来方知错过了贵店的鉴赏盛会，听闻坊间皆赞梭云坊花样翻新，巧思独具，心中甚觉遗憾。今日冒昧前来，只想一睹为快，望顾娘子勿怪唐突。”他语速不疾不徐，解释得自然妥帖，让人如沐春风。

“公子说哪里话，您能来，是小店的荣幸。”顾山月面上笑容加深，引他观看陈列的绣品，“这些都是鉴赏会上展示过的，还有些后续补上的新样，公子请看。”

谢恒微微颔首，目光专注地掠过一件件绣品。

他并非走马观花，而是在每一件作品前都会驻足片刻，看得极为认真。

指着一幅以“孤舟蓑笠翁”为意境绣成的寒江独钓图扇面，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此图构图疏朗，气韵萧散旷远，以针代笔，竟能传达出如此水墨意境，顾娘子之巧思，谢某佩服。”他的赞美发自内心，不带丝毫轻浮。

又看到一组以四季花卉巧妙融合瑞兽纹样的系列香囊，他拿起一只细看，点头道：“雅致而不失灵动，传统纹样中透出新意，配色亦大胆和谐，甚好。”他当真挑选了一把扇面、一个瑞兽香囊，让随行小厮包好，显是真心喜爱。

结账完毕，他似才想起什么，状若无意地含笑问道：“听闻那日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幅镇宅辟邪的‘门神’绣品，栩栩如生，气势非凡？不知谢某今日可有眼福一观？”

顾山月闻言，脸上随即露出惋惜和肉痛的神色，叹了口气：“公子快别提了，那日混乱，那幅绣品被挤掉在地，让人踩了好几脚，好几处顶好的丝线都勾坏了，心疼死我了。如今正让最好的绣娘紧赶慢赶地修补呢，怕是还得几日才能见人。”

她拍了下大腿，那心疼劲儿格外真实——那可真是花了她不少心血和银钱的！

谢恒了然，温声宽慰道：“原来如此，实在可惜，明珠蒙尘。不过那日听闻有匪徒捣乱，幸得官府及时出手弹压？顾娘子没受惊吧？”他语气关切，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真诚的探询。

顾山月打着哈哈，挥了挥手：“劳公子挂心，没什么大事，虚惊一场罢了。就是几个眼皮子浅的地痞流氓，看不得别人生意好，想搅和黄了事。好在京兆府的官爷们来得快，都抓走了。唉，所以说这京城天子脚下，看着太平，治安也需多留心才是。”她熟练地将叶淮然那套官方说辞搬出来，毕竟将军府出手了，她不想说太多，暴露自己与将军府的关系。

谢恒闻言，神色略显凝重，那双总是温和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轻轻颔首：“顾娘子所言极是。京城虽大，万象繁华，然光明之下亦藏阴影，总有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勾当，防不胜防。”他语气真诚，向前微倾了身，压低了些声音道，“顾娘子一介女子，独自经营这般生意，其中艰辛，谢某虽未能尽知，亦可想见。若日后遇到什么难处，万勿客气，可去朱雀大街的御史大夫府上寻我，谢某不才，可也在翰林院任职，或能略近绵薄之力。”

他顿了顿，似乎怕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她感到负担，又温声补充，目光清朗坦诚：“谢某绝无他意，只是纯粹欣赏顾娘子的才情、魄力与巧思，心生敬佩，愿以友相待。君子之交，贵在知音。”

谢恒其人，最是君子端方，他说什么便是如此想的，他这名声顾山月也是听说过的，自然知道他并非戏言。

顾山月彻底愣住了。

御史大夫家的公子……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坦诚布公地表明了自己显赫的身份？如此光风霁月，真诚坦荡，仿佛世间一切阴私算计都与他无关。

对比自己整日藏着掖着，连真面目都不敢露，甚至内心还时常盘算着如何利用信息差……一股难以言喻的惭愧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

“谢公子……”她声音微微发涩，下意识避开了他过于清澈的目光，“您……您如此坦诚相待，我……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感觉自己那些小心思在对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长这么大，多在女人堆儿里打滚，鲜少与男子用心接触，唯一一个便是那冷面阎王叶淮然，两人也算是“旗鼓相当”，谁都没比对方少长一个心眼子。

但是眼前的谢恒……

这人太纯粹，太真诚，让顾山月满心的防备与算计发挥不出分毫，唯恐玷污了对方的一片真心，这让惯爱用市井算计掩盖保护自己的顾山月有些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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