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南洋雨季
七月初三,西历1739年8月6日。
南洋,吕宋,岷埠。
雨下得没了章法,不再是雨点,而是天漏了窟窿,整盆整盆地往下倾倒。
狂风卷着水汽,砸在瓦片上、街道上、浑浊翻涌的河面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咆哮。
岷埠窝在吕宋岛西侧,东边一溜山脉勉强替它挡了台风最凶猛的拳脚。
可这庇护代价不小——
闷热、潮湿,空气能拧出水来,身上的衣衫永远带着一股沤馊的霉味,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若没有地动山摇、火山喷发添乱,这日子倒也勉强能过。
前提是,你不知道这鬼天气大抵要缠缠绵绵直到年尾。
吕宋的雨季,从西历六月便腆着脸赖下,通常要耗到十一月。
六到九月是西南季风当家,十一月往后东北季风又来接班,至于何时收场,全看老天爷心情。
而台风这恶客,最爱在七月至十一月间登门。
即便一年里剩下的那六个月,若老天觉得你日子过于舒坦,也会冷不丁派几场飓风,将人浇成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李知涯坐在窗边,看着院外那条本是车马往来的土路,一夜之间成了浑黄的湍急河流,漂浮着断枝杂物,打着旋儿向东涌去。
“幸亏当初听了劝,买了这处高坡上的宅子。”
常宁子趿拉着鞋过来,啧啧两声,“不然这会儿,咱哥几个就得蹲在房梁上,跟耗子一块吱吱叫了。”
曾全维盯着檐外那完全连成一片、毫无缝隙的雨帘,叹了口气:“俺今天算是彻底悟了,为啥吕宋这地界,自古以来就没听说闹过饥荒。”
“为啥?”常宁子挑眉。
曾全维一本正经:“光水就灌饱了!还吃啥粮?”
屋里凝滞的空气被这话撬开一丝缝,几人都忍不住笑了声。
笑声歇下,常宁子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诶?耿大个呢?又一早就没见人影。”
曾全维撇撇嘴:“堂主如今以身作则,牌桌子早撤了。该聊的闲篇也早嚼烂了。没人陪他耍子,他还不能自个儿出去找点乐子?”
“他去找什么乐子?”
“城北,河对过那片儿,”曾全维朝窗外努努嘴,尽管除了雨水什么也看不见,“本地人叫‘俺这里死城区’的地界。”
“俺这里死?”常宁子没听懂。
“就是以西巴尼亚话天使的意思。其实是一片勾栏瓦舍,烟花柳巷!”曾全维如是解释。
常宁子皮笑肉不笑:“那倒是地如其名了。估计不少人都希望要死能死这里。”
曾全维嗤笑一声,随即又露出几分男人都懂的啧啧感叹,“听说那儿最有名的一家,叫‘忘忧馆’。
可是个好去处,有鸡有鸭,还有不鸡不鸭的玩意儿。
甭管你好哪一口,里头总能有合你心意的‘对手’。”
一直沉默听着二人交谈的李知涯,眉头渐渐锁紧。
他转过身,声音里透着一股冷硬:“大男人好色,是常情。但若真与风尘女子纠缠不清,乃至被其牵绊掣肘,便是大大的没出息!”
曾全维和常宁子闻言同时一怔,扭过头看他。
曾全维失笑,带着几分调侃:“堂主,您这话说的……倒像是头一天认识耿异似的。他几时有过您说的那种‘大出息’?”
李知涯面色未缓,眼神沉静却坚定:“男人可以死,可以死得憋屈,死得窝囊。
但一定要死在做大事的路上。
那样,不管生前有仇没仇,我都得高看他一眼。
可若是死在女人身上,死在床笫之间——”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便是亲爹,我也瞧不起!”
这话分量极重,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曾全维和常宁子一时噤声,面面相觑,竟真觉得像是第一天认识李知涯了。
尔后曾全维轻咳一声,想缓和一下气氛:“堂主也不必过于担忧。耿异他也未必就真去了那忘忧馆。俺这里城区龙蛇混杂,或许他只是与哪家正经女子往来……”
李知涯神色并未松动,只追问:“那个忘忧馆,你再细说说。”
曾全维见他认真,便也收敛了戏谑,如数家珍般道来:“忘忧馆的姑娘,多半是骗来的。
打着‘名媛培训’的幌子,教她们琴棋书画、各式礼仪,哄得她们以为自己真要飞上枝头。
等到她们沉溺美梦时,一张天价账单拍过来,立马打回原形。
欠下巨债,‘自愿’签身契进去当‘姐儿’,任人压榨剥削。
这还只是岷埠这表面繁华底下,烂账的冰山一角。”
听到此处,李知涯不禁发出一声冷笑:“那些所谓被骗去的女子,我不信她们真的心里没数。无非都是想赚快钱,结果被教她们赚钱的人赚了钱罢了。”
言讫看了眼曾全维:“你继续说。”
曾全维压低了声音:“……至于忘忧馆背后那位于幕后、辣手摧花的东家,听说也是个女人——
洛佩斯夫人。
不少人一次次往那儿跑,倒不全是冲着那些莺莺燕燕,更是为着这位碰不得、甚至瞧都难瞧一眼的女人。”
据说她是某个西巴尼亚大富商的女儿,十五年前来的岷埠。
凭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和泼天的钱财,驾驭了不知多少有权有势的男人,在这地方扎下根,成了岷埠地下的女王。
传闻当时的总督为她痴迷,不惜跟结发三十年的夫人反目,最后死得不明不白,就在自家后院里。
下一**督学了乖,拒不接受洛佩斯夫人的‘好意’,结果呢?
短短三年,身败名裂,灰溜溜滚蛋了。
如今这位总督,是神父兼任。
他倒是门儿清,晓得这女人的厉害,两人维持着面上过得去的关系。
洛佩斯夫人也顾忌他神父的身份,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雷声轰鸣,衬得屋内这番话愈发显得阴森诡谲。
而更诡异的是,那几声闷雷像是耗尽了天公最后的气力,咆哮的雨势竟随之渐弱,哗哗啦啦了一阵,便成了淅淅沥沥。
末了,只剩下屋檐滴水敲打石阶的单调声响,竟是真的停了。
积水退得飞快,肉眼可见路面一块块露出来,带着泥泞和新冲来的碎屑。
不到傍晚,街道已能行人。
李知涯对此习以为常——
这年头的城池,人稀地广,排水谈不上多考究,却也负担不重。
加之吕宋水网密布,洪水来得猛,去得也干脆。
比起中原大江大河那蓄足了力、毁天灭地的洪灾,眼前这点阵仗,确实“没眼看”。
他心下刚掠过一丝讥诮,暗笑自己竟连天灾都要分个高下轻重。
一名亲随便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小跑进来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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