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迷雾中的试探
老辈子有句俗话,叫现编的笸箩盛不住水。
李司辰这会儿算是尝到滋味了。昨儿个在库房门口顺嘴秃噜的那个“海外收藏家”,这会儿像块刚出锅的年糕,黏他手上了,甩不掉,还烫得慌。
溜回自己那间堆满瓶瓶罐罐的小工作室,反手插上门闩,后背往门板上一靠,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动静儿带着颤音,在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楚。
窗外头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屋里头那股子熟悉的松节油、老糨糊混着矿物颜料的味儿,往常闻着是定心丸,今儿个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子一阵阵往上翻腾的凉气,像三九天喝了一肚子西北风。
他走到墙角那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跟前,拧开,哗啦啦的水声刺耳。他双手并拢,掬起一捧凉水,猛地扑在脸上。
水珠子顺着鬓角、下巴颏滴滴答答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血色不足,眼皮底下泛着点青,仔细瞅,嘴角还绷着一丝没藏严实的慌神。
他盯着镜子里的人,心里头像有百十只爪子在挠,又慌又乱,搅得他坐立不安。
那个姓袁的主任,看人的眼神跟手术刀似的,冷冰冰的,好像要一层层剖开他,把他那点小心思从骨头缝里剔出来瞧个清楚。
自个儿那点临时起意的瞎话,能糊弄过去吗?
还有库房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邪气,井底下那个锁着的老哥们儿……这些乱七八糟的线头,到底要往哪儿缠?
不能干等着挨揍。得动弹动弹。
起码,得赶紧去找库管老张对对词儿,把自个儿撒出去的谎兜着点,别漏汤太快。顺带着,看能不能从老张那张嘴里,抠出点真玩意儿。
馆里这些老油条,哪个肚子里不揣着几件陈年的古怪?
主意一定,他扯过架子上搭着的一条半旧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毛巾粗糙,蹭得皮肤生疼。
刚要把毛巾扔回去,眼角的余光扫过工作台上那面用来瞅文物细缝的旧放大镜。
镜面里,他自个儿左边那只眼仁深处,好像有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极快地闪了一下,像夏夜坟地里飘过的鬼火,没等看清就灭了影。
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想把精神头往那只眼睛里灌,想去逮住那点不寻常。
这一凝神不要紧,左眼框子深处猛地一炸,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捅了进去!
疼得他牙关一紧,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赶紧伸手撑住冰凉的桌子沿,才没一屁股坐地上。
那疼劲儿来得猛,去得倒也快,可留下的那股子酸胀,让他半拉脑袋瓜子都嗡嗡的,跟有群马蜂在里头安了家。
这倒霉催的“洞玄眼”,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用好了能瞧见鬼,用不好先折腾自个儿。舅公说过,这玩意儿费的是心神,不能当饭吃。
可眼下这架势,由得他省着用吗?
他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等那阵天旋地转的劲儿过去,心里头反倒更沉了,像压了块秤砣。这本事,得赶紧摸透它的脾气,起码得知晓咋用才能不把自个儿先撂倒。
他想起舅公好像提过一嘴,说是心静下来,意守着眉心那块儿,兴许能引着点道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闭上右眼,试着把浑身的气力都往左眼上使,想象着有股子凉丝丝的气流,慢悠悠地往那又酸又胀的眼珠子里渗。
起初屁感觉没有,反倒因为较劲,那胀痛感又有点探头探脑。但他没撒手,耐着性子,一点点磨。
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就在他快要泄气的当口,左眼那钻心的酸胀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拂过,竟然真的消退了一星半点!
一股比头发丝还细的凉气,顺着那痛楚褪去的缝隙,慢悠悠地渗了进去,虽然眨眼就没了影,但那一瞬间的舒坦,像是三伏天喝了口刚打上来的井拔凉水,让他浑身一激灵。
有门!
舅公说的意守眉心,好像真他娘的有点门道!
他这儿刚尝到点甜头,门外走廊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正好停在他这工作室门口,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死板劲儿。
李司辰心里头咯噔一下,赶紧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把脸上那点不自在硬压下去。“谁啊?”他问,嗓子眼有点发干。
“李司辰同志在吗?我是袁主任身边的办事员,姓陈。”门外传来一个年轻,但没啥热乎气的声音。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他拉开房门。
门口站着个穿白衬衫、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看年纪比他大不了两岁,可脸绷得跟块木板似的,一丝笑纹都没有,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文件夹。
“陈办事员,你好,有事?”李司辰侧身让他进来。
小陈迈步进屋,眼珠子跟探照灯似的,在堆满零碎家伙事儿的工作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司辰脸上,推了推滑到鼻梁中的眼镜:
“李同志,袁主任让我再来跟你核实个情况。关于你昨天提到的,那个托中间人打听青铜爵的‘海外收藏家’,还能想起点别的细枝末节不?比方说,中间人大概是啥时候来找的老张?长得啥模样?留没留下联系的法子?”
问题一个挨一个,像连珠炮,打得李司辰有点懵。
他心里骂了句街,脸上却挤出努力回想的模样:“这个……具体日子记不太真了,咋也有个把月了吧?中间人……像个中年男的,穿戴普通,扔人堆里找不着那种,说话带点南边口音。联系法子肯定没留,馆里有规矩,老张他也没那个胆子。”
他尽量把话往模糊里说,真里掺假,假里带真。
小陈一边听,一边在文件夹上唰唰地记,笔尖划拉纸的声儿,细细碎碎的,听着让人心焦。
“南边口音?具体是哪旮沓的?广东?福建?还是……”
“这个……我可听不出来,我对方言是七窍通了六窍。”李司辰挠了挠后脑勺,装出有点臊眉耷眼的样子。
小陈抬起眼皮,镜片后头那目光,锐得能扎人:“李同志,你再仔细琢磨琢磨。任何一个芝麻绿豆大的细节,都可能对破案有帮助。这件青铜爵不是寻常玩意儿,上头盯得紧。”
那眼神,让李司辰觉着自个儿像被扒光了扔在放大镜底下,浑身不自在。他硬着头皮:“我懂,我懂。要是再想起啥,一准儿头一个跟袁主任汇报。”
小陈合上文件夹,口气还是那么平铺直叙:“成。另外,袁主任交代了,考虑到你对文物痕迹有专业上的敏感,后头的调查保不齐还得随时找你配合。电话保持畅通。”
“没问题,随叫随到。”李司辰赶紧表态。
小陈点点头,没再多废话,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空廊里渐渐远了。
李司辰关紧门,后背又冒出一层白毛汗。
这姓袁的,果然没松劲。派个小干事来,话问得不咸不淡,可句句都带着钩子,既是核实,也是敲打。那个“海外收藏家”的线头,他们指定得揪住不放,八成已经去找老张对口供了。
得抢在他们前头摁住老张!
他不敢再蘑菇,定了定神,拉开门朝库房那边摸去。库房在博物馆最后头那一排老平房里,平时除了搬东西,鬼影子都少见。
日头偏西,光柱子斜斜地打下来,在地上拉出老长的影子,院子里静得吓人,就剩树上的知了还在拼老命地叫,反而衬得四下里更静得诡异。
快到库房那个小院门口,李司辰下意识收了脚步,多了个心眼,没直接进去,一拐弯,闪到旁边一个月亮门后头,探出半拉脑袋,偷偷往里头瞄。
这一瞄,让他心口窝一抽抽。
库房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浓荫底下,站着俩人。一个是库管老张,驼着背,手里攥着个磕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正跟对面那人说话。
对面那个,背对着李司辰,穿着灰扑扑的夹克,个头不高,但站得笔管条直,正是刚才那个小陈!
真找上门了!动作真快!
李司辰屏住呼吸,耳朵支棱起来使劲听。离得有点远,声儿断断续续飘过来。
光听见老张的声儿带着哭腔:“……陈同志,我向毛**保证,真不知道啥海外收藏家啊……我在这库房趴了十几年窝,规矩我懂,外人打听东西,我一概给挡回去的……”
小陈的声儿听不清,就看他嘴皮子在动,像是在反复问啥。
老张的调门高了起来,带着委屈:“……没有!绝对没有中间人来找过我!李工他……他是不是记差了啊?还是听别人瞎传的?”
李司辰心里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老张直接不认账!这下褶子了!小陈肯定原样学给袁主任。自个儿编的那个瞎话,等于让人当面对质,给戳穿了!
他正心乱得像一团麻,忽然,眼梢瞥见库房旁边那条窄得只能侧身过的夹道里,有个人影极快地一闪,没影了!
那身板,矮壮,还有点罗圈腿……瞅着像是馆里收拾杂物的老刘头?他鬼头鬼脑地缩在那旮沓干啥?也是在听墙根?
就在这时,小陈好像问完了,又嘱咐了老张几句,转身往外走。老张点头哈腰地送着,一脸的褶子都愁得挤到了一块儿。
李司辰赶紧缩回脖子,贴在月亮门冰凉的砖墙上,心口咚咚地撞鼓。等小陈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他才悄悄探出点头,只见老张还杵在原地,愁眉苦脸地搓着两只手,唉声叹气。
李司辰犹豫了,这会儿冲出去找老张,太扎眼,保不齐小陈没走远,或者那个鬼祟的老刘头还在暗地里瞅着。他咬了咬后槽牙,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天黑透了再说。
他悄无声地退出了小院,心里头像压了块大石头,沉得喘不过气。谎话穿了帮,袁主任那边指定拿他当重点关照对象。
老张的反应也透着邪性,他为啥一口咬定没有?是真没有,还是……让人拿捏住了,不敢说?还有那个一闪就没的老刘头……
这潭水,浑得看不见底,也深得摸不着边。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日头快要落下去了,就剩点残光,给博物馆那老旧的琉璃瓦顶子,抹上了一层像干涸的血迹似的暗红色。
今晚,怕是消停不了了。
(第十七章 完)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812/50260209.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