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采访

热水顺着铁皮淋浴头哗哗往下淌，王科宝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更衣室墙上贴着八十年代特有的蓝白瓷砖，水汽在缝隙里凝成珠串。他套上印着"无城中学"的红字背心，湿漉漉的脚掌踩在水泥地上印出两串脚印。走廊尽头飘来江主任哼跑调的《打靶归来》，军绿色胶鞋踢踏声由远及近。

"嚯！小崽子肌肉挺结实啊！"江主任甩着毛巾进门，黝黑的膀子上还挂着水珠。他军裤皮带扣咣当砸在铁架床上，从枕边摸出包大前门，食指在烟盒底一弹，叼着烟凑到窗缝透进来的夕阳里。火柴"刺啦"划燃的瞬间，孙自立抱着搪瓷盆往墙角缩了缩，蓝白条汗衫领口磨得起毛边。

"主任，澡堂子挤不挤？"孙自立声音像蚊子哼，手指绞着毛巾打结。

江主任吐出个烟圈，眯眼瞅着窗外操场："这会儿去正清静，水管子都烫人。"话音未落，孙自立已经趿拉着塑料拖鞋窜出门，盆里香皂盒叮铃哐啷响。

王科宝甩着湿发翻书包，帆布包底叮叮当当滚出两颗水果糖——准是大妹偷塞的。他忽然僵住，哗啦抖开包："我真题集呢？"练习册、草稿纸摊了满床，就是找不见程老师熬夜油印的复习资料。

"啥宝贝丢了？"江主任翘着二郎腿翻《故事会》，看到《厕所里的红灯笼》这篇笑得直拍大腿，床架子跟着吱呀乱晃。

"程老师给的秘籍..."王科宝抓抓后脑勺，水珠甩到窗户上，"算了，题型早刻脑仁里了。"他撕开新买的《武林》杂志塑料膜，油墨香混着洗发膏的柠檬味在屋里飘。江主任突然探头："那本《少年文艺》递我瞅瞅！"

橙红晚霞染透窗玻璃时，程老师来敲门。老太太眼镜链子晃悠着催吃饭，江主任还捧着杂志舍不得撒手。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传来孙自立背公式的嗡嗡声，混着水管子漏水的滴答，像台卡带的录音机。

食堂吊扇转得呼啦响，铝皮饭盒里盛着稀得能照镜子的米粥。顾晓然把白面馒头推过来时，指尖沾着咸菜丝："喂，别把我当泔水桶。"她马尾辫梢扫过王科宝手背，带着海鸥洗发膏的茉莉香。王科宝三口啃完馒头，又抢了江主任半个花卷，噎得直抻脖子。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程老师把自己那碗粥推过来。王科宝仰脖灌完，碗底粘着的米粒都没放过。这年头油水金贵，他摸着肚皮盘算：等磁带生意赚了钱，非买两斤猪头肉解馋不可。

熄灯前孙自立还在蚊帐里打手电，公式本上的钢笔字被汗水洇成蓝雾。王科宝听着江主任被窝里憋笑的闷哼，忽然想起前世刷题到凌晨的考研时光。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上，"王科宝"三个描金小楷闪着微光。

晨雾还没散尽，吉普车已经颠在往科大的土路上。江主任军用水壶在车门把手上晃荡，里头装着程老师特制的参须茶。王科宝啃着花卷看窗外，梧桐树影掠过他新剪的寸头——昨儿顾晓然拿剪子比划半天，硬说他后脑勺有撮呆毛翘着。

考场设在老红楼三层，石膏像裂着缝的走廊挤满人。昨天登记的小年轻举着喇叭喊："准考证摆右上角！书包放讲台！"他中山装口袋别着三支钢笔，活像文具店招牌。王科宝摸出蓝塑料皮的参赛证，照片还是初一拍的，笑得像个二傻子。

教室前后拉着红布横幅，糨糊没抹匀的地方翘起卷边。讲台话筒缠着黑胶布，滋滋的电流声里突然涌进群人。扛摄像机的大哥脖子青筋暴起，铁家伙压得他直往边上歪。穿中山装的白净干部试了试麦，回声震得窗玻璃直颤："同学们要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镜头扫过第一排时，穿碎花裙的女生紧张得打翻铅笔盒。干部弯腰问话，她结巴得差点咬到舌头。王科宝正转着钢笔玩，忽然看见锃亮的皮鞋停在自己课桌旁。

"这位同学很从容嘛。"干部把麦杵过来，樟脑丸味混着发胶香，"来自哪个学校？"

"无城县中，王科宝。"他起身时椅子腿刮地，刺啦声通过话筒放大，满教室哄笑。干部也跟着乐，眼尾皱出菊花纹："这么自信，平时成绩很拔尖？"

"我们县中藏龙卧虎。"王科宝指尖转着钢笔耍帅，"张明上次物理竞赛拿了省三等奖，李芳英语演讲......"

"好！"干部突然拍他肩膀，摄像机红灯亮得刺眼，"想对家人说点什么？"

王科宝望向窗外盘旋的鸽子，想起大妹油乎乎的小手，老爹公文包磨破的边角。阳光斜斜照在黑板报上，他咧嘴一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满堂喝彩声里，顾晓然在隔壁考场听见隐约的喧哗。她笔尖顿了顿，在草稿纸上画了艘小帆船。监考老师背着手踱过来，她赶紧把涂鸦盖住，却听见窗边男生小声嘀咕："这不早上电视那哥们儿么......"

交卷铃响时，王科宝正检查最后道几何题。铅笔屑在阳光里浮沉，像细碎的金粉。他忽然想起昨晚江主任偷看《少女的心事》憋笑的样子，钢笔尖在卷子上洇出个墨点。匆匆改完最后一笔，他吹着口哨把试卷翻个面，封面牧羊女的金粉沾了满手。

走廊里挤满对答案的学生，孙自立缩在消防栓旁翻公式本。王科宝想搭话，却见他突然把本子摔在地上，钢笔滚进暖气片缝隙。江主任嚼着薄荷糖过来捞人："考完就翻篇！走，带你们吃国营饭店！"

路过报刊亭时，王科宝瞥见《江淮日报》头条照片：自己正对着镜头笑出八颗牙，背后横幅上的"奥数"俩字被裁掉半边。卖报大爷摇着蒲扇感慨："这小子将来准有出息！"王科宝压了压棒球帽檐，心想得赶紧给家里寄份报纸——老爹准要把它裱在相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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