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考试（二）

王科宝这人天生性子稳当，就跟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似的，风吹雨打都不带晃悠的。他踩着楼梯往二楼考场走，布鞋底蹭着水泥台阶发出沙沙的响动，像春蚕啃桑叶似的。走廊拐角处有扇漏风的窗户，铁皮合页上锈迹斑斑，被穿堂风一吹就吱呀吱呀地唱戏。

化学卷子刚传到手里，前头戴眼镜的男生就倒吸一口凉气，镜片蒙了层白雾。这卷子上净是些要命的实验题，什么酸碱中和变色、沉淀物生成，城里孩子还能在实验室比划两下，他们这些县城娃儿哪见过真家伙？顶多就是在课本插图上瞅两眼，连试管长啥样都靠想象。

王科宝倒是不慌，上辈子在化工厂当技术员的记忆还新鲜着呢。他拧开英雄牌钢笔，蓝墨水在阳光里泛着粼粼的光。第三道大题考的是酚酞试液变色，他眼前突然浮现起车间里那排试剂架，红红绿绿的玻璃瓶像过年挂的彩灯笼。

监考老师背着手在过道里溜达，皮鞋跟敲地的节奏跟老座钟的钟摆似的。王科宝写到中和反应计算题时，听见后排传来吸鼻子的声音——丁宇那小子准是又犯鼻炎了，这会儿八成在偷摸擤鼻涕。

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窗外的知了突然发了疯似的叫唤。王科宝把卷子翻过来检查，发现倒数第二题的数据抄串了行。修正液涂上去白花花一片，像是给错题盖了层雪。他举手交卷时，瞧见前排女生校服后背湿出个蝴蝶形的汗印子。

蹬着自行车往家赶，车轱辘碾过供销社门口的西瓜皮，差点摔个趔趄。这年头街上也没个保洁员，烂菜叶子、瓜子壳在柏油路上开联欢会。王科宝想起上辈子看过的资料，82年这届高考确实要命，全国录取率低得跟中彩票似的。理科数学还加了道二十分的附加题，说是要选拔尖子生，其实跟拦路虎差不多。

拐进胡同口就闻见肉香味儿，陈素娘准是又炖了拿手的萝卜丸子汤。果不其然，厨房窗户飘出缕缕白烟，在夕阳里活像老神仙的胡子。案板上码着圆滚滚的肉丸子，个个裹着层晶莹的淀粉，跟珍珠似的排成方阵。

"妈，今儿这丸子得放香菜吧？"王科宝扒着门框探头，鼻尖差点蹭到门帘上的油点子。

陈素娘正往滚水里下丸子，拿长筷子搅出个漩涡："就你鼻子灵！快洗手去，这汤得趁热喝才鲜。"说着又往锅里撒了把虾皮，褐色的碎末在沸水里跳起了踢踏舞。

堂屋里王建设捧着搪瓷缸看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听见儿子说化学能考满分，他嗤笑一声，报纸抖得哗啦响："你小子属蛤蟆的？口气倒不小。"话音未落就让陈素娘拿锅铲敲了桌子，震得缸子里的茉莉花茶直晃荡。

大妹蹲在八仙桌边写作业，铅笔头在"中和反应"四个字上画圈圈："哥，昨儿那道浓度换算题......"话没说完就让小妹抢了话头："我哥就是厉害！比李娟她哥强多了！"小丫头片子叉着腰，辫梢上的红头绳一翘一翘的。

王建设被娘仨噎得没话说，背着手往院里溜达。水泥地上晒着昨儿洗的床单，让风吹得鼓鼓的，活像艘要起航的白帆船。他蹲在柴火垛旁边卷烟叶子，忽然发现砖缝里钻出几根狗尾巴草，金灿灿的穗子迎着晚风直点头。

晚饭时王科宝连喝三碗丸子汤，额头沁出层薄汗。陈素娘往他碗里夹了个虎皮鸡蛋："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说着瞥了眼窗外黑黢黢的柴火房，那后头堆着去年盖房剩的砖头，青灰色的砖块缝里长满了苔藓。

"妈，我想在柴火房边上搭间洗澡屋。"王科宝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差点让小妹把汤喷出来。小丫头呛得直咳嗽，大妹忙给她拍背，手劲儿大得跟捶年糕似的。

陈素娘举着汤勺愣住了，勺沿上的油珠子滴在桌布上，洇出个铜钱大的印子。倒是王建设来了精神，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这主意不赖！省得你妹她们老在厨房凑合，夏天挂个布帘子都闷出痱子。"

夜风从纱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菜园子里的泥土味儿。王科宝拿筷子头蘸着汤水在桌上画示意图："这儿开个门，那边接根排水管，墙上还能掏个换气窗......"水迹在木头纹理上蔓延，渐渐勾勒出间四四方方的小屋。

陈素娘听着听着眼睛发亮，转身从五斗柜掏出个铁皮盒子。生锈的锁头咔嗒弹开，里头躺着叠整整齐齐的粮票和工业券，最底下还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王红玲穿着碎花衬衫在纺织厂门口的留影。

"你姐上回捎的钱还没动呢。"陈素娘摩挲着照片边角，"加上你爸这个月奖金，买水泥沙子该够了。"她说这话时，灶台上的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墙上的影子直晃悠。

王科宝摸出兜里的稿费单子拍在桌上："《武林》杂志社的汇款明儿就到，这钱我出！"牛皮纸信封被汤汁洇湿了个角，金额栏里"陆佰元整"几个字让小妹瞪大了眼，小丫头片子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也没数明白。

夜深人静时，王科宝躺在硬板床上烙饼。月光从瓦缝里漏进来，在天花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光斑。后窗根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八成是那只常来串门的菜花蛇又在砖缝里找食儿。他摸出枕头下的《少年文艺》，就着手电筒光看连载小说，书页间忽然掉出张汇款回执，日期栏里"1982年5月"的字样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

第二天考数学时起了风，卷子边角被吹得哗啦啦响。丁宇坐在斜后方抓耳挠腮，橡皮屑雪片似的往王科宝这边飘。最后那道立体几何题出得刁钻，王科宝在草稿纸上画了三遍辅助线，忽然想起上辈子装修房子时量的那些墙角线。

交卷铃响的时候，操场上的梧桐树正在落叶，黄灿灿的叶子打着旋儿往教室里钻。王科宝收拾铅笔盒时发现，钢笔帽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块蓝墨水，在阳光底下像颗蓝宝石。

蹬车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到建材市场转悠。青砖堆成的小山包上蹲着几只麻雀，水泥袋子列队似的排在遮雨棚底下。穿工装裤的老师傅正在和灰，铁锹铲过沙子的声响听得人牙根发酸。

"小同志要盖房？"老师傅抹了把汗，露出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现在红砖两分五一整块，洋灰得用工业券......"他说着从裤兜掏出个掉漆的烟盒，手指头比划出个四四方方的形状，"洗澡间嘛，砌个四平米足够，地基可得打瓷实了。"

王科宝蹲在砖垛旁边算账，石灰粉呛得他直打喷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叮铃铃的车铃声，春生哥骑着二八杠风风火火冲过来，邮递员的绿挎包鼓鼓囊囊的："王作家！你的汇款单到了！"

傍晚的夕阳把汇款单照得金灿灿的，王科宝捏着薄薄的纸片往家跑，布鞋底啪嗒啪嗒拍着青石板路。路过供销社时，他瞥见麦乳精罐子上的金边商标，突然想起小妹舔玻璃罐子的馋猫样。

陈素娘正在院里择韭菜，听见动静抬头就笑："财神爷进门啦？"等看清汇款金额，手里的韭菜差点掉地上，"六百块？！这得写多少字啊......"

王建设凑过来瞅了眼，烟锅子差点烫着手："乖乖，顶我半年工资！"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里头躺着把瓦刀，刀刃上的锈迹像泼了层酱油。

晚饭时全家开了瓶橘子汽水庆祝，小妹非要跟哥哥碰杯，搪瓷缸子撞得叮当响。肉丸子汤里飘着翠绿的香菜叶，蒸汽糊了窗户上的年画，连财神爷的脸都看不清了。

"明天就找赵瓦匠！"陈素娘往儿子碗里堆成小山，"先把地基挖出来，等考完试正好动工。"她说这话时，墙上的老挂钟当当敲了七下，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麻雀。

月光爬上屋檐时，王科宝蹲在柴火房后头比划尺寸。砖块缝隙里钻出几只潮虫，被他用树枝轻轻拨到菜地里。忽然听见大妹在里屋喊："哥！洗澡水烧好了！"他应了声，抬头望见银河横贯天际，星星们眨巴着眼，像是也在等着看新浴房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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