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高考（六）
王建设板着脸背着手往家走，后脚跟沾的泥点子还没干透。刚拐过巷子口，就瞧见小女儿一蹦一跳地踢石子玩，辫梢上系的粉绸带像两只扑棱的蝴蝶。他故意咳嗽一声，小女儿猛地转身，辫子差点甩到脸上："爸！"声音脆生生的，惊飞了墙头打盹的麻雀。
"走路就好好走，蹦蹦跳跳地像什么话。"王建设故意绷着脸，嘴角却藏不住笑纹。小女儿冲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突然扭头往家跑，塑料凉鞋啪嗒啪嗒敲着青石板："妈！爸回来啦！"
厨房的纱窗里飘出呛人的油烟气，陈素娘正举着铁铲翻炒虾酱。铁锅里的河虾被热油激得卷起红边，掺着毛豆和豆干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她探出半个身子，围裙上沾着几点酱星子："你们爷俩咋凑一块了？"说话间油星子溅到手背上，烫得她直抽气。
王建设把军绿色帆布包往门后挂钩一挂，铝制饭盒在包里叮当响："路上遇见的。"他摘下草帽扇风，汗湿的后背在的确良衬衫上洇出个深色的人形。暖水瓶刚搁到八仙桌上，王科宝已经推着二八大杠进了院子，车铃铛缺了个簧片，响声像患了伤风的咳嗽。
厨房里热气蒸腾，王科宝抄起搪瓷缸子从水缸舀了半瓢凉水。铁皮冰箱门吱呀一声，冷气裹着霜雾扑面而来。他摸出玻璃瓶装的糖精水，往搪瓷碗里倒了小半勺，手指头沾了点舔舔，甜得发苦。冰坨子在碗底撞出清脆的响，水珠顺着碗沿往下淌。
"妈，快喝两口。"王科宝把碗往灶台边递。陈素娘撩起围裙擦汗，就着碗沿抿了一口，冰得直缩脖子："嘶——你这孩子，当心齁着嗓子。"她赶苍蝇似的挥着锅铲，"出去出去，这灶火烤得人发慌。"
客厅的老式台扇摇头晃脑，铁网罩上积的灰跟着风打转。大妹和小妹挤在藤椅里分喝糖水，玻璃碗外壁凝的水珠把的确良裙子洇湿两小块。王建设解开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喉结上下滚动着灌下半碗冰水，喉管里发出舒坦的咕噜声。
王科宝瘫在竹床上发呆，竹篾的凉意透过汗衫往背上渗。墙上贴的旧挂历被风吹得哗啦响，六月份那页印着穿泳装的姑娘，大腿根让太阳晒得发白。他咂摸着糖精水的怪味，突然想起废品站收的旧杂志上说，上海滩现在时兴喝什么"盐汽水"，玻璃瓶押金都要两毛钱。
纱门吱呀一声，陈素娘端着青花海碗进来，虾酱的鲜香立刻霸占了整个屋子。大妹捧着饭锅跟在后头，铝锅盖被蒸汽顶得直跳。王科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竹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搪瓷勺刮着碗底，河虾的脆、毛豆的糯、豆干的韧在舌尖打架，豆瓣酱的咸鲜裹着猪油香，吃得他鼻尖冒汗。
接下来的日子，王科宝活成了祖宗。小妹成了专职跑腿，每天端着凉茶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大妹承包了洗衣服的活，把他那件印着"中国"的红背心搓得褪了色；连院子里那窝母鸡下蛋都比往日勤快，陈素娘变着法地蒸蛋羹煮荷包蛋。王科宝躺在竹床上看《射雕》，书页间夹着李教授寄来的信，邮戳上的"北京"二字被汗渍晕开了边。
高考那几日热得邪乎，柏油马路晒化了黏鞋底。数学考到一半忽然变了天，铅云压得考场透不过气。监考老师忙着关窗，试卷被穿堂风卷得哗啦响。最后一道大题的墨水还没干，豆大的雨点就砸在玻璃上，考生们此起彼伏地叹气——倒不是题难，是怕淋湿了千层底布鞋。
英语收卷铃响时，黄老师攥着保温杯的手都在抖。教研楼墙根的夹竹桃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落在他灰扑扑的的确良衬衫上。他把学生们拢到廊檐下，眼镜片蒙着层水雾："二十五号左右出分，三十号前填志愿......"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这几个字反反复复说了七八遍。
王科宝推车穿过操场时，车筐里塞着黄老师给的纸条。油墨印的注意事项被汗水洇开了花，最底下那行手写字倒是工整："文化馆小卖部有座，对面大排档新来了做麻辣烫的。"他单脚支地等红灯，瞧见丁宇蹲在马路牙子上舔冰棍，红背心后背让汗浸出个歪扭的中国地图。
"胖子你这车该进废品站了！"李明踹了踹丁宇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车，车座弹簧突然崩出来，惊得路过的卖冰棍老太太直捂心口。顾晓然坐在树荫里翻《大众电影》，草帽檐压得低低的，白球鞋尖沾着几点蓝墨水。
橘猫从文化馆墙头跃下，黄白相间的毛在夕阳里泛着金。小卖部的老板娘正在往冰柜盖棉被，玻璃瓶汽水绿得沁人。王科宝摸出钢镚买汽水，瓶盖"啵"地弹飞，气泡争先恐后往上涌。丁宇突然神秘兮兮凑过来："知道么？李教授给咱学校捐了套《十万个为什么》，锁在图书馆玻璃柜里......"
暮色漫上来时，大排档的煤球炉子点着了。麻辣烫的汤底咕嘟冒泡，穿竹签的豆腐泡吸饱了红油。顾晓然被辣得直吐舌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李明举着啤酒瓶装大人，泡沫顺着瓶口往下淌，在地面洇出个深色圆圈。卖唱的老头拉着《二泉映月》从摊前过，二胡盒子里的钢镚叮当作响。
护城河漂来几盏荷花灯，烛火在晚风里明明灭灭。丁宇脱了鞋要下水捞，被看闸老头的手电筒照个正着。四个少年在巷子里疯跑，惊起满墙爬山虎簌簌地抖。王科宝的白背心让铁栅栏勾了个口子，月光漏进来，在他背上画了道银边。
到家时陈素娘还在纳鞋底，顶针在煤油灯下泛着铜光。王科宝摸黑爬上竹床，听见楼下传来丁宇挨揍的哀嚎——准是偷喝杨梅酒露了馅。夜风掠过晾衣绳，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远处工地的水泥味，混着不知谁家收音机里的《甜蜜蜜》，在蚊帐里织成张细密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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