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高考状元

王科宝推开锈迹斑斑的院门，七月的阳光像瓢泼的热油浇在背上。他左脚踩着车蹬往前溜了七八米，右腿刚跨过横梁，就看见校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聚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有个穿海魂衫的男生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烧饼，芝麻粒簌簌往下掉，惹得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啄食。

门卫室的水泥窗台上摆着个掉瓷的搪瓷缸，江主任正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烟圈刚飘到窗框就被穿堂风吹散了，露出后面那张黢黑的马脸。"科宝来啦？"他把烟屁股在缸沿碾灭，火星子"滋啦"一声溅进缸底的茶叶渣里，"赶紧的，红榜贴教学楼前头了。"

王科宝把自行车锁在车棚时，链条还在"咔嗒咔嗒"地空转。车棚顶上的石棉瓦破了个洞，阳光漏进来照在后座弹簧上，铁锈红得扎眼。他伸手摸了下车座，烫得缩回手指，突然听见身后"噗嗤"一声笑。

顾晓然戴着麦秸编的宽檐草帽，浅蓝的确良裙摆被风掀起又落下。她单肩挎着军绿色书包，帆布带子在锁骨上勒出淡红的印子。"你车铃铛呢？"她歪头朝车把打量，"上回不是说去修？"

"让丁胖子摔坏了。"王科宝扯了扯汗湿的圆领衫，布料黏在后背上像贴了块膏药。远处传来"叮铃咣啷"的响动，丁宇骑着辆二八杠冲进车棚，车筐里塞着半截啃剩的油条，油纸在风里"哗啦啦"响。

"等、等我会！"胖子两条胖腿支着地，汗珠子顺着双层下巴往下淌。他军绿色的确良衬衫湿得能拧出水，前襟还沾着片葱花，"我妈非让吃完早饭，差点没噎死我......"

顾晓然掏出手帕递过去："擦擦吧，领子都馊了。"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月牙形的阴影，鼻尖凝着细密的汗珠。丁宇刚要伸手接，教学楼方向突然炸开声哭嚎，惊得槐树上的知了都闭了嘴。

穿白衬衫的男生从教务处冲出来，成绩单在手里攥成团。他踉跄着撞翻走廊边的痰盂，黄铜盖子"咣当当"滚出老远。戴眼镜的女老师追出来喊："周小斌你回来！"声音尖得能把玻璃震碎。

丁宇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要不......要不科宝你替我拿成绩单？"他肥厚的手掌在裤子上蹭了又蹭，蹭得帆布发亮。王科宝刚要说话，树荫底下传来凉鞋"啪嗒啪嗒"的响动。

李明夹着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走过来，裤线熨得能割手。他推了推玳瑁框眼镜，镜片反着白光："早该想到的，教务处那帮人能把红榜贴厕所墙上。"说话间从包里摸出个铝制水壶，仰脖灌了两口，水顺着脖子流进的确良领口。

四人磨蹭到教务处门口时，墙根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个扎羊角辫的女生正踮脚往《招生通讯》上瞅，后脖颈晒得通红。穿劳动布工装的男生突然"嗷"一嗓子："我中了！我中了！"吓得旁边老太太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

王科宝挤到窗口递准考证时，指尖碰到玻璃上凝结的水汽。负责发成绩单的老师戴着老花镜，镜腿缠着胶布。他从牛皮纸档案袋里抽出一张表格，突然抬头打量："你就是王科宝？"皱纹里都漾着笑，"去对面领志愿表吧。"

这话像颗石子砸进水面，周围"嗡"地炸开锅。穿碎花裙的女生猛拽身边人袖子："听见没？直接领志愿表的！"丁宇的圆脸挤在窗框上，鼻头压得发白："老师！老师！我的呢？"

表格递出来时带着油墨香，丁宇的手指头直哆嗦。他盯着总分栏看了三遍，突然原地蹦起来，军装裤的皮带扣撞在窗台上"当啷"一声："三百八！三百八！够上商校了！"汗津津的成绩单被他举过头顶，阳光透过纸张映出蓝黑钢笔水的痕迹。

顾晓然接过表格时，指甲在"语文89"上掐出个月牙印。她转身要走，老师突然说："姑娘等等。"从抽屉里摸出个牛皮信封，"这是校长特意嘱咐的，清大招生办的介绍信。"

李明凑过来看，镜片蒙了层雾气："乖乖，这得是全省前五十才有的待遇吧？"他捏着自己的成绩单边缘，专科线超了十二分，表格边角已经被手汗浸软了。

教务处后墙贴着去年的录取名单，糨糊印子叠成黄褐色的云纹。有个男生正用圆珠笔往墙上抄电话号码，笔尖划在石灰墙上"咯吱咯吱"响。丁宇突然扯嗓子喊："快看！红榜贴出来了！"

人群呼啦涌向教学楼，胶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嚓嚓"声。王科宝被人流推着往前，闻到空气里飘着油印试卷的松香味。大红纸上"王科宝"三个字用金粉描得锃亮，顾晓然的名字紧随其后，墨迹还没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水光。

"六百二十九！"穿海魂衫的男生怪叫一声，手里啃剩的烧饼掉在地上。几只麻雀扑棱着飞起来，芝麻粒溅到王科宝球鞋上。顾晓然突然抓住他手腕，指尖冰凉："陪我去趟洗手间。"

女厕所外墙爬满爬山虎，叶片被晒得卷边。顾晓然把草帽扣在王科宝头上，转身时裙摆扫过墙根青苔。王科宝听见水龙头"哗哗"响，混着压抑的抽气声。他盯着水泥裂缝里冒出的狗尾巴草，突然想起预考那天顾晓然吐在花坛边的样子——她当时也是这么揪着他袖口，指节都泛了白。

回廊里飘来油印机的"吱嘎"声，混着班主任黄老师的吆喝："达线的都回教室！"丁宇正蹲在台阶上数粮票，见他们过来忙把粮票塞回裤兜，硬币叮当乱响："我妈说考上商校给买皮鞋！"

教室里的吊扇转得"吱呀"响，粉笔灰在光柱里打旋儿。黄老师站在讲台上，的确良衬衫腋下洇出两团汗渍。他敲了敲黑板擦，粉笔灰扑簌簌落在第一排课桌上："重点大学填在第一批次，部属专科填二批，省属的......"

王科宝转着钢笔走神，笔帽上的英雄商标被磨得发亮。顾晓然突然递过笔记本，页角折成三角："你觉得无线电和精密仪器哪个好？"她袖口沾着蓝墨水，手腕内侧有道铅笔划的印子。

窗外的知了突然噤声，穿劳动布工装的教务员探头进来："王科宝！顾晓然！校长室有请！"丁宇正往信封上舔邮票，舌尖沾着胶水"呸呸"直吐。李明推了推眼镜，在志愿表"省邮电专科"上重重画了个圈。

校长室的百叶窗漏进细碎的光斑，老式电风扇摇头晃脑。秃顶的校长从文件柜里取出牛皮纸袋，封口火漆印红得刺眼："这是省厅特批的推荐信，清大招生办周主任明天到......"他说话时不停擦汗，手帕能拧出水来。

顾晓然接过文件时，指甲在"保送"两个字上摩挲。王科宝闻到她身上飘来的茉莉皂香，混着校长室的樟脑丸味。窗外突然传来鞭炮声，惊得文件柜玻璃"嗡嗡"震动——不知是谁家孩子考上了中专。

黄昏时分，王科宝蹬着自行车往家赶。车把上挂着网兜，里面是教务处发的纪念笔记本。路过供销社时，丁宇他妈正举着成绩单跟售货员显摆，玻璃柜台被拍得"啪啪"响。胖子蹲在门口啃冰棍，朝他比划着三根手指——商校三年制。

拐进巷子时，夕阳把煤渣路染成橘红色。陈素娘系着围裙站在院门口，围裙上沾着面粉。见儿子回来，她撩起围裙角擦了擦眼，突然转身朝屋里喊："他爹！蒸笼的火该撤了！"

堂屋里飘出腊肉的焦香，五斗柜上的熊猫牌收音机正播着《祝酒歌》。王建设握着成绩单的手直哆嗦，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六百二十九......六百二十九......"大妹举着锅铲从厨房窜出来，辫梢沾着葱花："哥！妈说要给你扯的确良做新衣裳！"

夜风裹着栀子花香钻进纱窗时，王科宝趴在缝纫机上写回信。台灯罩里积满蚊虫尸体，在信纸上投下细碎阴影。顾晓然的字迹工整得像铅字印刷，信纸角落画着个戴草帽的小人。他蘸了蘸英雄牌蓝墨水，在回信末尾添了朵简笔画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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