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出门没看黄历

后巷深处传来张苏林表弟扯着嗓子喊人的回声，王科宝单手扶着自行车龙头回头张望，车把随着动作歪向树影婆娑的墙角。顾晓然侧坐在后座，手指紧紧揪着他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碎花裙摆被夏风卷得"啪啪"拍打着弹簧座垫。她突然直起腰板，带着茉莉香味的发梢扫过王科宝汗湿的后颈："你以为我想躲着他们？上周在静安公园撞见，那书呆子非要给我念普希金的酸诗，吓得我连人带包栽进荷花池里！

淮海路的梧桐树在头顶织成绿网，顾晓然松开抓衬衫的手，从小牛皮挎包里掏出块洗得发硬的蓝格子手帕扇风。前面支着竹簸箕卖茶叶蛋的老太太揭开铝锅盖，五香料的蒸汽混着柏油味扑面而来。王科宝听见肚子咕噜叫，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后座上那位大小姐的。三轮车夫摇着铜铃超车而过，车斗里青皮西瓜滚落一个，正砸在法国梧桐树干上，红瓤子溅得满树都是，惹得卖凉茶的老头举着长柄铜勺追出来骂街，蝉鸣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沪语叫嚷。

"瞧见那个红砖烟囱没？"顾晓然突然踮脚指向远处，"原先霞飞路上最有名的凯司令就在那儿。"她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我六岁那年偷溜进去，躲在雕花柱子后头舔拿破仑蛋糕的奶油，被服务生追着跑了半条街。"暮色给她的侧脸镀了层金边，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影子。

王科宝望着大众剧场金字招牌下飘动的水红戏服，想起去年中秋夜场散戏时，顾晓然把光明牌冰砖扣在前排观众后脑勺的糗事。她这会正掐着他腰眼说当时幕布后窜出的"白面鬼"，笑得珍珠耳坠在颈边乱晃。陕西南路的梧桐叶筛下光斑，红房子西菜馆的红砖墙在树影间忽隐忽现，门口卖香烟的老头正往木箱里码大前门，玻璃罐里的蜜饯映出顾晓然整理刘海的倒影。

支好自行车时，车铃铛的铜舌还在微微打颤。穿布拉吉的服务员端着铝盘出来，罗宋汤的酸香味混着冷气扑在两人背上。角落里红格子桌布后突然伸出条白胳膊挥动，腕间上海牌手表反射着吊灯的光。顾晓然搅着橘子汽水里的冰块，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里说起去年圣诞节——张苏林往她课桌塞义利巧克力，糖纸背面抄了徐志摩的情诗，偏巧被巡查的教导主任撞见，铁皮糖盒从抽屉缝滑落，裹着金纸的巧克力滚得满教室都是。

锡纸包裹的烙蛤蜊滋滋作响，白葡萄酒的香气混着蒜香冲开暑气。顾晓然用银勺戳开贝壳，橙红的虾膏混着黄油流出来："最可气是他爸找我爸喝酒，三杯绍兴黄酒下肚就说要结亲家。"她舀起勺罗宋汤，胡萝卜丁在勺边打转，"我爸这老古董，第二天就翻出爷爷那辈的龙凤帖，说什么"顾张两家世代交好"。"

窗外传来"冰棍~赤豆棒冰"的叫卖声，穿海魂衫的少年支着二八杠自行车在梧桐树下擦汗。王科宝注意到顾晓然的银镯滑到手肘，露出浅粉色疤痕——去年她说这是翻墙看《庐山恋》摔的，可那分明是烟头烫的圆形痕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银勺"当啷"掉进汤碗，溅起的汤汁惊得邻桌老先生从《新民晚报》后探头，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服务员及时端来焦糖冰糕解围，颤巍巍的甜点上缀着糖渍樱桃。顾晓然舀起一勺递过来，杏仁香混着朗姆酒味在舌尖炸开，凉得王科宝眯起眼睛。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啊晃："上月继母把钢琴房锁了，说女孩读太多书没用。"压低的声音裹着薄荷香，"我半夜把留声机搬上阁楼偷听邓丽君，结果张苏林他爸带着街道主任来查"靡靡之音"。"银勺在玻璃杯沿轻敲，"要不是把磁带藏进抽水马桶水箱......"

跑堂小哥提着铝壶添柠檬水，壶嘴磕在杯沿叮当响。顾晓然绞着桌布流苏，红格子布快被扯出线头。窗外蝉鸣突然拔高，三轮车撞翻蜜饯车的巨响惊得服务员差点打翻餐盘。碎玻璃碴在夕阳下闪着光，赤豆棒冰在柏油路上化成一滩糖水。

"后来我把零花钱缝在裙衬里，买船票去宁波找舅舅。"顾晓然戳着冷掉的炸猪排，面包糠簌簌掉落，"结果在十六铺码头撞见张苏林和他表弟。"她嘴角沾着金黄碎屑，"敢情他们早在我家装了窃听器！"旋转门"哗啦"响动，抱保温箱的少年蹿进来嚷嚷"光明牌冰砖要伐"，顾晓然抓起餐刀作势要扔，少年嬉笑着逃出门，箱盖弹开甩出化了一半的盐水棒冰。

结账时铜制工号牌晃着眼，王科宝掏钱包的手顿了顿——马路对面梧桐树下，张苏林的白衬衫衣角翻飞，车把上系着的红绳穗子还是去年校庆时顾晓然编的。顾晓然突然拽着他往外走，细高跟踩得地板咔咔响。旋转门转动的瞬间，王科宝瞥见她把蓝格子手帕塞进保温箱，帕角绣的"宝"字在冰碴里若隐若现。

推着自行车跟在后头，链条咔嗒咔嗒打着拍子。顾晓然在弄堂口刹住脚，细长的手指间夹着根飞马烟："去年中秋我在防空洞后墙根听见他爸跟我爸谈生意。"火柴划亮的刹那，她颤抖的指尖映出眼底水光，"说只要定亲，就能拿到文化局的批条。"穿堂风掠过青砖墙，惊飞瓦楞上的灰鸽子，卖栀子花的老太挎着竹篮经过，白花瓣落进她乌黑的发间。

阁楼老虎窗透进的光柱里，积灰的留声机旁堆着撕碎的婚书。顾晓然掀开樟木箱拽出件大红织锦缎旗袍，金线绣的并蒂莲已经发黑："我妈当年的嫁衣，他们说改改就能给我穿。"王科宝摸到袖口暗袋里的硬物——泛黄照片上穿学生装的少女站在圣约翰大学门前，眉眼与顾晓然像极。背面洇了水渍的钢笔字："1947年秋，与婉卿摄于霞飞路87号。"

楼下突然响起拍门声，继母尖利的沪骂穿透木板。顾晓然拽着王科宝翻出老虎窗，瓦片在晒得滚烫的脚底滑动。隔壁阳台晾着的床单被风掀起，正巧罩住追出来的张苏林表弟。两人踩着晒台间的青瓦逃窜，顾晓然的高跟鞋跟卡进瓦缝，白棉袜破洞处露出磨红的脚后跟。

瘫坐在静安寺残破的门楼前，野草从青砖缝里钻出来搔着脚踝。顾晓然用口红在皱巴巴的冰糕纸上写字："帮我寄给霞飞路87号。"地址栏却空着。卖梨膏糖的驼背老头推车经过，铜铃铛叮叮响着暮色。她突然抓过蓝格子手帕，就着残阳在帕角补了个歪歪扭扭的"然"字。两个人的影子叠在"大众剧场"褪色的海报上，越拉越长，终于融进上海滩的夜色里。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444/11110970.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