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下一段旅程
剧场门口的霓虹灯在夜雾里晕染成朦胧的光斑,王科宝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台阶上慢慢下来,生锈的车链条刮蹭到水泥台阶边沿发出"咔啦"的金属摩擦声。顾晓然跟在后头半步的位置,白底碎花裙摆被穿堂风掀起个角,露出纤细的脚踝,她慌忙伸手按住裙角,发梢还沾着剧场里飘出来的金箔纸屑,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戏的灯光设计真是绝了。"王科宝用鞋尖踢开车撑子,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随着动作晃悠着碰到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抬头望向夜空中残留的舞台灯光,"尤其是最后那幕铁窗投影,光影交错间真像蹲在班房里的实景。"
顾晓然突然拽住他衬衫下摆,指尖隔着棉布布料传来温热:"等等,你仔细听。"台阶上三三两两散场的观众还在热烈讨论,有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激动地比划男主角撞墙的动作,手里卷成筒状的《新民晚报》不小心戳到旁边大娘的绒线帽,深蓝色的毛线球在帽檐上颤巍巍晃动。
"听见没?"顾晓然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手指无意识地揪住王科宝衬衫第二颗纽扣,塑料纽扣在她指腹间转了个圈,"连卖茶叶蛋的阿姨都在讨论剧情呢。"她踮起脚尖往人群里张望,辫梢的红头绳在夜风里飘成两面小旗。
王科宝低头看见自己掌纹在车把上印出的湿痕,讪笑着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汗。剧场门廊的钨丝灯泡突然"滋啦"闪了两下,昏黄的光影惊起墙根蹲着的三花野猫。那猫"嗖"地窜过顾晓然脚边,毛茸茸的尾巴扫到她光裸的小腿肚,吓得她"呀"地跳开半步,帆布鞋踩进积水坑,溅起的水珠沾湿了王科宝的卡其布裤脚。
"先送你回去?"王科宝单脚支着车架,后座弹簧发出生锈的吱呀声。顾晓然却摇头,细麻花辫甩到胸前,发丝间残留的茉莉香在两人之间弥漫。她伸手把帆布包往车筐里塞,里头装的话剧宣传册露出半截,封面上男主角的油墨画像被雨水洇开了眉眼,倒像是哭过的痕迹。
街边馄饨摊的煤球炉子冒着青烟,摊主正往翻滚的汤锅里撒虾皮。顾晓然突然拽住王科宝手腕往人行道里侧拉,一辆突突响的三轮车擦着他们车把掠过,车斗里垒着摞空啤酒瓶,绿玻璃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叮叮当当碰出串清脆的响动。
"到学校记得每周来信。"顾晓然说这话时正巧路过弄堂口的"王记裁缝铺",老式缝纫机"嗒嗒"声从二楼临街的窗口飘下来,混着她的话音在夜色里织成细密的网,"新写的小说稿子要用挂号信寄,上回那篇《弄堂往事》被传达室张大爷当废纸垫了饭盒,油渍把"永"字最后一捺都糊成了墨团......"
王科宝车头一歪差点撞上电线杆,生锈的铁质灯柱在月光下投出细长的影子。这姑娘总能在最煞风景时提要求,他想起上个月寄出的稿子确实沾着红烧肉的酱汁,编辑回信问是不是故意做的旧稿效果。前轮碾过梧桐落叶堆积的小丘,"咯吱"声里他应道:"成,保管跟新闻联播似的准时准点。"
文德里的青砖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墙缝里钻出的野草在夜风里轻轻摇曳。顾晓然突然在弄堂口刹住脚步,头顶横七竖八的晾衣竿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谁家的的确良衬衫还在滴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她转身时辫梢扫过王科宝鼻尖,茉莉发油的香气混着夜来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伸手。"她背靠斑驳的砖墙,影子被路灯光拉得老长,边缘晕染在墙面的爬山虎上。王科宝瞥见二楼某扇木格窗后晃过人影,可能是乘凉的邻居在偷看这场深夜的告别。他刚要开口,顾晓然已经捉住他右手小指,指尖的薄茧蹭过他指关节——那是常年握钢笔留下的印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飞快地念完童谣,尾音还打着旋儿消失在弄堂深处。王科宝的手僵在半空,想起老家小妹总用这招骗走他的水果糖。车铃铛突然"叮铃"响了一声,不知哪来的野猫碰倒了车筐,帆布包里的宣传册滑出来,封面男主角的画像被夜露打湿了半边脸。
顾晓然已经翻身上车,白裙子在车座上铺开像朵盛放的夜来香。她蹬车的架势像在剧场抢预售票,麻花辫在脑后一颠一颠地跳跃:"明早不送你了!"话音散在穿堂风里,车铃铛声拐过酱油店就不见了,只余下弄堂口"沈大成"糕团店的招幌在风中轻晃。
王科宝摸着发烫的耳垂转身,冷不防撞见牟锦山从电线杆后闪出来。这位长辈今天穿了件灰扑扑的中山装,纽扣严严实实系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攥着的黑色公文包边角磨破了皮,露出里头泛黄的《参考消息》。路灯照亮他鬓角新添的银丝,像是落了层薄霜。
"开门。"牟锦山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门轴转动。王科宝摸钥匙时手直打颤,铜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三圈才打开老式司必灵锁。门厅的挂钟"当当"敲了九下,惊得灶披间里蟑螂簌簌乱窜,碰翻了立在墙角的竹壳热水瓶。
叶阿姨的棉拖鞋声从里屋传来:"科宝啊?浴间留了热水......"话没说完就被摔门声截断。牟锦山径直往咯吱作响的楼梯上走,老旧的松木台阶在他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王科宝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几根白发,忽然想起父亲书桌上那张泛黄的合影——二十年前的牟锦山还是满头乌发,站在石库门天井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台灯罩子缺了个角,在褪色的蔷薇花纹墙纸上投出锯齿状的光斑。牟锦山从内袋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四角都磨出了毛边,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拿着。"他把信封拍在榆木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半杯凉白开泛起涟漪,水面漂浮的茶梗打着旋儿。
王科宝刚要推辞,又被个红绒面盒子砸了手背。掀开盒盖那刻,秒针跳动的"嗒嗒"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申海牌新款手表躺在墨绿丝绒里,表盘上的日历窗像只眯缝的眼。他想起百货公司柜台里标价签上那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喉咙发紧:"牟叔这太......"
"闭嘴!"牟锦山突然剧烈咳嗽,摸出块蓝格子手帕捂嘴。咳嗽间隙从指缝漏出零碎的话:"你爹要知道你拿私房钱......咳咳......非抽断鸡毛掸子......"手帕移开时,王科宝瞥见帕角绣歪了的"锦"字,靛蓝丝线还是二十年前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的。
楼道突然传来叶阿姨的脚步声,牟锦山像被烫着似的跳起来。公文包撞翻藤椅,里头掉出半包飞马烟,白色烟卷滚落在拼花地板上。他手忙脚乱往门外退,老布鞋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明早......咳咳......码头......敢误点打断腿......"
王科宝追到天井时,牟锦山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弄堂拐角。月光照着晾衣绳上滴水的蓝布床单,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子,像是谁的心事在无声摇曳。信封里十张簇新的大团结散发着油墨香,底下压着的纸条上,英雄牌钢笔的墨迹力透纸背:"省着花!"三个惊叹号戳破了纸背。
浴间的白炽灯吸引着夜蛾,王科宝拧开热水阀时,铁质水管发出"咕咚"的怪响。叶阿姨备的檀香皂在雾气里化开,泡沫滑过锁骨时,他忽然想起顾晓然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热水冲过后颈时,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的温度,像被蝴蝶轻轻停驻过。
晾衣绳上的蓝布裤衩还在滴水,王科宝把换下的衣裳泡进搪瓷盆。搓衣板斜靠在墙角,棱角处被岁月磨得发亮,倒映着窗外的月光。当他揉搓衬衫领口时,发现第二颗纽扣的缝线松了——正是被顾晓然揪过的那颗,白线头在夜色里微微颤动。
收拾行李时,月光从气窗斜斜照进来,在拼花地板上画出菱形的光斑。帆布包塞进两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夹层里藏着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稿纸。剧场送的纪念册扉页被小刀小心裁下,男主角的画像贴在笔记本封底,油墨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王科宝给三五牌座钟上发条时,秒针恰好掠过十二点,新表带在腕上留下道浅浅的红痕,像是某种隐秘的烙印。
窗台突然"咚"地一响,那只黄纹野猫又来了。它慢条斯理地舔着前爪,琥珀色的眼睛映着台灯光,像是两盏小灯笼。王科宝摸遍衣兜只找到半块桃酥,掰碎了搁在窗沿。猫儿耸动粉色的鼻尖,胡须上沾了碎屑,突然扭头冲着弄堂深处"喵呜"一声,惊飞了瓦楞上打盹的麻雀。
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混着夜班电车的铃响,像是这座城市沉睡前的呓语。王科宝关窗时,猫儿已经蹿上瓦楞,尾巴扫落几片青苔。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车票,牛皮纸信封妥帖地收在贴身口袋。床头的月份牌停在七月十六日,父亲用红笔圈着的那个数字,被月光晕染得模糊不清,像滴化开的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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