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差点走光(二)
王科宝刚把搪瓷碗搁在水槽边,就听见身后传来塑料拖鞋拍打水泥地的"啪嗒"声。扭头看见个穿海魂衫的男生晃进来,裤腿卷得一边高一边低,露出小腿肚上晒得黝黑的皮肤。这人嘴里叼着半截牙刷,含混不清地用带着潮州腔的白话问:"你系边个屋企嘅细佬?头一回来探亲?"
水房里泛着肥皂泡的腥气,墙角堆着几个掉了漆的红色塑料桶,桶沿还沾着菜叶渣。王科宝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地冲在铝制饭盒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的确良衬衫的前襟。他侧过身子答道:"我是新生。"
"讲官话?海南仔?"男生吐出满嘴白沫,露出两颗发黄的虎牙。八二年的阳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在他鼻梁上投下道明暗分界线。铁窗外传来单车铃铛的叮铃声,混着远处球场"砰砰"的拍球声。
王科宝甩了甩饭盒里的水珠,水珠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色斑点:"外省来的。"话音未落,男生突然弯腰拧起湿透的工装裤,布料摩擦发出"咯吱"响。肥皂水顺着他的胳膊肘往下淌,在地面汇成条蜿蜒的小溪。
"识听唔识讲啊?"男生把裤子抖得哗啦响,水珠溅到王科宝的塑料凉鞋上。王科宝后退半步,背脊抵上冰凉的瓷砖墙:"听得懂,不会说。"墙缝里钻出只潮虫,慌慌张张爬过"节约用水"的红漆标语。
男生咧开嘴笑,露出牙龈上沾的薄荷牙膏沫:"我叫周海富,机械系八一级。"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惊飞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王科宝瞥见他汗衫领口缝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
"王科宝。"报完名字,他端起脸盆要走。周海富却把湿裤子往水龙头下一塞,拧开闸门时铁把手"吱呀"惨叫。自来水"哗"地冲在深蓝色布料上,泛起层白沫。"走先啦!"周海富头也不抬地喊,水花在他脚边溅起小小的彩虹。
走廊上晾着的衣服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王科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白衬衫。的确良布料干得快,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片凝固的月光。而那条卡其裤还湿漉漉的,裤管沉重地垂着,在水泥地上印出深色水痕。
回到208宿舍,铁架床的弹簧在他坐下时发出呻吟。窗外的东湖泛起粼粼波光,对岸的荔枝树在晚风里沙沙作响。王科宝从行李袋底翻出新买的地图,塑料封皮还带着印刷厂的油墨味。展开时,纸张摩擦发出脆响,惊动了墙角的壁虎,"嗖"地窜上气窗。
羊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王科宝的指尖掠过珠江蜿蜒的曲线。编辑部的位置用红笔圈着,旁边还画了个小星星——是昨天在火车站买的英雄牌钢笔洇开的墨迹。二十二路公交的路线像条蚯蚓,从工学院一路扭到西关,中途要经过三个肉菜市场和一座基督教堂。
走廊突然传来周海富的大嗓门:"王同学!食饭去唔去啊?"门框上探出颗湿漉漉的脑袋,发梢还在往下滴水。王科宝慌忙把地图塞进抽屉,铜扣撞在木板上"咔嗒"响。周海富趿拉着人字拖进来,塑料鞋底在地面蹭出两道水痕,像蜗牛爬过的印记。
食堂二楼飘着猪油渣的焦香,白炽灯管下飞舞着几只顽固的蠓虫。打菜窗口排着长队,戴白帽的阿姨握着铁勺敲打搪瓷盆,"当当"声里混着潮汕话的吆喝。王科宝的饭票是浅绿色的油印纸,边角还沾着红色印泥——上午在教务处领的时侯,办事员盖戳太用力,差点戳破纸面。
"四两饭!"王科宝把铝制饭盒推进窗口。阿姨的圆脸在蒸汽后若隐若现,铁勺"哐"地铲起米饭,在饭盒里堆出个小山包。王科宝忙用双手去接,滚烫的饭盒烫得他指尖发红。转去隔壁窗口时,听见周海富正在抱怨:"阿婶你手震乜啊?鱼腩都震跌啦!"
三毛钱的皖鱼块泛着酱色油光,二毛二的肉丸浸在青菜汤里,王科宝找了张靠窗的位子。漆成草绿色的餐桌布满划痕,某个前辈用钥匙刻了"78级张建国到此一游"。周海富端着饭盆"咣当"坐下时,震得汤碗里浮起片菜叶,像艘搁浅的小船。
"睇你碟餸几正!"周海富的筷子尖悬在王科宝的肉丸上方,喉结上下滚动。他饭盆里的萝卜干炒蛋黄澄澄的,唯独三块带鱼瘦巴巴的,像是被人啃过又吐出来的骨头。王科宝把饭盒往前推了推:"夹点去?"话没说完,周海富的筷子已经闪电般戳走个肉丸。
嚼着丸子,周海富的腮帮子鼓成仓鼠:"我们系今年招了百几号人,女仔得五个。"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上礼拜二落雨,我见机电系个班花同个男仔撑一把伞......"话音被隔壁桌的哄笑打断,几个男生正用筷子敲着碗唱《霍元甲》主题曲。
王科宝扒完最后一口饭,米粒黏在嘴角。收拾碗筷时,周海富突然拽住他胳膊:"不如你入学生会?"油渍在他袖口晕开圈深色痕迹,"下个月搞联谊,包你识到女仔!"水槽边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周海富的眼睛在冷光里亮得吓人。
回宿舍的路上,周海富指着走廊尽头的207室。门板上贴着褪色的年画,秦琼和尉迟恭的脸被雨水泡得发白。"我住嗰间。"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暑假留校系因为......"话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管理员老张头的吼声:"边个晾衫唔拧干啊?滴湿我个头!"
王科宝关上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暮色从气窗漫进来,在水泥地上铺开张暗蓝色的毯子。他伸手按开关,"啪嗒"一声,灯泡里钨丝"滋"地亮起,惊动只拇指大的飞蛾,"扑棱棱"撞向蚊帐。
抄起塑料拖鞋拍死飞蛾时,墙灰簌簌落下。王科宝盯着鞋底粘着的鳞粉,忽然想起周海富汗衫上的补丁。从行李袋翻出针线包,橘色线轴还是大姐用报纸卷的,别着三根长短不一的缝衣针。
窗外传来夜市的喧闹,卖牛杂的推车"吱呀"碾过石板路。王科宝就着昏黄的灯光缝纽扣,针尖在布料间穿梭,拉出的棉线在墙上投下摇晃的细影。缝到第三颗时,走廊突然炸响周海富的破锣嗓:"王科宝!开下门!"
门开处,周海富抱着个搪瓷盆,里头泡着两条蔫头耷脑的黄瓜。"饭堂阿叔送的。"他湿漉漉的裤脚还在滴水,"用盐腌一晚,明日送你条送粥。"说着突然瞥见王科宝手里的针线,噗嗤笑出声,"男人老狗学乜人补衫?"笑声惊动了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像在眨眼睛。
等周海富的拖鞋声消失在楼梯口,王科宝关灯躺上床。月光透过蚊帐的网眼,在天花板上织出细密的格子。远处轮渡的汽笛声混着夜市收摊的响动,像首不成调的催眠曲。他翻了个身,竹席的草腥味直往鼻子里钻,恍惚间听见大姐在渡口喊:"细佬!记得着对回力鞋!"
夜风掀起窗帘一角,漏进缕汽车尾气的味道。王科宝在朦胧中想起编辑部的地址,红笔圈着的地方仿佛在发光。明天要坐的二十二路公交,会经过珠江边的水产市场,清晨的鱼腥味会从车窗缝钻进来,混着卖报童的吆喝:"最新《武林》!郭靖黄蓉决战桃花岛!"
壁虎在气窗上"唧唧"叫了两声,王科宝的呼吸渐渐绵长。晾在窗边的白衬衫被夜风鼓起,像只欲飞的鸽子。楼下突然传来周海富的惨叫:"边个掟西瓜皮落来啊?",接着是管理员老张头的骂声,惊飞了栖在玉兰树上的夜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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