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嘉敏

王科宝绕着教学楼后头转悠，忽然瞅见二楼有几扇窗户大开着。旁边那棵老樟树枝杈七扭八歪的，有根粗壮的枝子正好伸到窗沿下头。他踮着脚尖张望，这会儿刚过早饭点，百步梯上静悄悄的，连个野猫影子都瞧不见。

晨风里飘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像是二胡的调子。王科宝仰着脖子琢磨，工学院哪来的声乐课？八成是哪个社团在排练。他手心痒痒的，跟猫爪子挠似的。那扇半开的窗户像块磁铁，吸得他挪不动步。

树叶子沙沙响，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走了。王科宝把塑料凉鞋脱了往草丛里一甩，赤脚踩着树皮疙瘩往上蹭。老樟树皮粗糙得很，硌得脚底板生疼。他倒抽着凉气，嘴里还给自己打气："就当是体测加练了..."

第三根横枝跟窗台差不多高，王科宝骑跨在树杈上，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往里一瞅，走廊上光影斑驳，晾衣绳上挂着件蓝白条纹的工字背心，在风里晃荡。琴声忽然停了，他耳朵贴着墙根，听见皮鞋跟敲瓷砖的动静。

"嘉敏啊，这把琴跟了你七年了吧？"中年女人带着海蛎子味的普通话从走廊拐角传来，"小姑娘家家的，别成天拉《二泉映月》，听着怪凄惶的。"

"小姑你又不懂，这叫艺术。"清凌凌的女声带着笑意，"上回您非让我拉《南泥湾》，害得隔壁张叔以为咱们家要开联欢会。"

王科宝身子一歪，差点从树上栽下去。这声音他熟得很，可不就是上回在小食堂见过的姑娘？脚底树皮碎屑簌簌往下掉，正巧落在经过的保洁阿姨扫帚上。阿姨仰头要骂，看见树上挂着个大活人，吓得"妈呀"一声扭头就跑。

"外头什么动静？"中年女人蹬着方口皮鞋往窗边来。王科宝慌得往枝叶茂密处缩，后背蹭着树皮火辣辣地疼。他这会儿离地少说三米高，低头看见自己十个脚指头紧张得蜷成虾米。

"哎哟我的亲娘！"女人尖嗓子能戳破耳膜，"这树上怎么长了个大活人？"

嘉敏从后头探出头，马尾辫扫过窗框上的灰。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衬衫，领口别着银蝴蝶胸针，在晨光里一闪一闪的。看清树上人的模样，她噗嗤笑出声："这不是上回雨中送伞的活雷锋么？"

王科宝挤出生硬的笑，胳膊肘还勾着树杈："我...晨练呢..."

话没说完，身下树枝"咔嚓"裂响。他像片树叶似的往下坠，屁股着地时震得尾椎骨发麻。更要命的是落地姿势太狼狈，运动裤裆部"刺啦"撕开道口子，露出里头大红裤衩边。

嘉敏趴在窗台上笑得直打跌，胸前的银蝴蝶乱颤。她小姑举着鸡毛掸子要报警，被她拽着胳膊往回拉："小姑算了，是我们系同学..."

王科宝连滚带爬往草丛里摸凉鞋，手心沾的泥巴全抹脸上了。他这会儿活像戏台上的丑角，左边脸蛋三道灰，右边额头五条黑。刚把凉鞋套上，就听见楼上飘来句："同学！你裤衩露出来了！"

等王科宝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蹿没影了，嘉敏还扶着窗台笑出眼泪。她小姑拿钢笔敲她脑门："还笑！这要是个登徒子..."

"登徒子能摔成四脚朝天？"嘉敏抹着眼角，"您没瞧见他摔下去那会儿，活像动画片里的汤姆猫。"说着又想起什么，"对了小姑，上回下雨天我忘带伞，就是这人..."

话到一半突然卡壳。她想起那天雨幕里，男生伞沿滴着水，运动鞋底跟船似的张着嘴。当时他说"咱们是不是见过"，自己还当是拙劣的搭讪。

王科宝一口气跑回宿舍楼，跟阵风似的刮过水房。冷水泼在脸上时才觉出火辣——手肘蹭破皮了。他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突然听见身后"咣当"一声。

俩新生扛着编织袋堵在202门口，帆布包带子勒进瘦削肩膀。戴眼镜的娃娃脸男生正用粤语抱怨："早知带少些衫啦，呢个木床板都放唔落..."

"同学让让。"王科宝侧身挤进门，湿漉漉的刘海还在滴水。他这会儿光着膀子，运动裤破洞用毛巾遮着，活像遭了劫的。

娃娃脸"啊"地跳开，普通话带着广府腔："师兄对唔住！我哋新来嘅..."旁边黑壮青年拽他衣角，磕磕巴巴接话："我、我们新来的。"

王科宝抓过床头的海魂衫套上，衣摆还卷着边："我也是新生，叫王科宝。"他指指靠窗的床铺，"那边空着，自己选。"

娃娃脸顿时活泛起来，蹿到门口床铺往上爬："我叫文元义，十五岁半！这是我老乡杨时军，廿四岁..."他说话像连珠炮，运动鞋在铁架床上蹭得吱呀响。

杨时军闷头整理蛇皮袋，掏出捆得方方正正的军被。被面上印着"奖给先进知青"，边角磨得起了毛。他摸出个铁皮饼干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粮票，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相片——青年赤膊站在拖拉机上，胸前戴着大红花。

王科宝晾好毛巾，瞥见文元义正往壁柜里塞零食。玻璃罐里的话梅糖五颜六色，塑料袋装的鱿鱼丝鼓鼓囊囊。最底下还藏着本《射雕英雄传》，书角卷得像麻花。

"科宝哥，这床板能挂蚊帐不？"文元义半个身子探出上铺，"我在家都用圆顶帐，跟蒙古包似的..."

杨时军突然插话："王同学，你这球鞋..."他粗糙的手指悬在空中，像要碰又不敢碰，"得不少钱吧？"

王科宝把回力鞋往床底踢了踢："处理货，断码的。"鞋帮上刷的白粉笔印还没擦干净——这是他昨儿在跳蚤市场砍价，硬让摊主给便宜五毛钱的凭证。

外头忽然传来敲铁盆声，文元义"嗷"地蹦起来："开饭啦！"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俩搪瓷碗，碗底印着红双喜。杨时军却坐着没动，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硬馍裂着缝，像干旱的土地。

"时军哥，饭票我借你！"文元义拽他胳膊，"这馍都长绿毛了..."

"能啃。"杨时军掰下块馍皮放嘴里，"在农场那会儿，下雨天霉得比这厉害，泡点盐水照吃。"

王科宝摸出两张饭票拍在桌上："走，今天我请。"他拎起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盆，"请你俩吃豉汁排骨。"

食堂人潮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文元义举着饭盆当盾牌，眼镜片上蒙了层水汽。打菜窗口前，穿白围裙的阿姨舀起块排骨，手腕一抖肉掉了，再舀起来时变成土豆。

"靓女，多给块排骨得唔得？"文元义踮着脚卖萌。阿姨一勺敲在盆沿："后生仔，呢个系规定！"转身给穿学生会徽章的男生打了满勺，排骨堆得冒尖。

三人好不容易抢到位子，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惊呼："本届靓女超标啊！"七八个穿碎花裙的新生走过，塑料凉鞋踩得哒哒响。有个姑娘胸前端着搪瓷盆，里头红番茄撞着青黄瓜，水珠溅在月白色裙摆上。

文元义叼着排骨含糊问："师兄怎么看出是新生？"

邻桌男生嗤笑："瞧见没？老生胸针别左领，新生手忙脚乱别右襟。"他同伴补充："等军训完，保管晒成乌鸡。"

杨时军突然被辣椒呛着，咳得满脸通红。王科宝递过军用水壶，壶身还带着摔跤时沾的泥。文元义盯着某处忽然"咦"了声："那不是早上摔跤的..."

王科宝顺着他目光看去，嘉敏正在窗口打饭。她今天把马尾辫盘成了丸子头，露出细白的脖颈。身边跟着个穿列宁装的中年妇女，正往她饭盒里堆红烧肉。

"科宝哥你耳朵怎么红了？"文元义伸手要摸，被王科宝一筷子敲在手背。杨时军闷头扒饭，忽然嘀咕："城里女娃，比我们农场种的西红杮还水灵。"

回去路上，文元义缠着王科宝讲电路图。路过锅炉房时，热腾腾的蒸汽裹着煤灰扑来。杨时军突然说："王同学，你鞋带散了。"王科宝低头看，回力鞋的蓝色鞋带活结变成了蝴蝶结。

宿舍里，陈宿管正在发暖水瓶。铁壳子磕在水泥地上，叮叮哐哐响。"202就住四个。"他钥匙串甩得哗啦响，"上铺放行李别超重，床板塌了要赔。"

文元义把自己的零食分装进牛皮纸袋，忽然惊呼："谁把我鱿鱼丝吃了一半？"杨时军慌忙举手："我以为是地瓜干..."他黝黑的脸涨成猪肝色，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毛票要赔。

窗外暮色爬上晾衣绳，广播站开始放《乡恋》。常四妹破锣嗓子在楼下炸响："科宝！篮球场三缺一！"王科宝扒着窗台喊："换条裤子就来！"

他弯腰从床底捞篮球时，瞥见杨时军正对着相片发呆。青年时代的杨时军站在丰收的麦垛前，胸前红花褪成了粉白色。现在的他正把发霉的馍掰碎，撒在窗台喂麻雀。

篮球场亮起昏黄的灯。王科宝运球过人时，听见场边女生们的轻笑。有个穿薄荷绿裙子的身影闪过，他手一抖球砸在篮筐上。常四妹挤眉弄眼："东8楼那姑娘刚才可盯着你看呢..."

夜风裹着松香味飘来，不知谁在宿舍拉二胡。王科宝抬头望向东8楼304窗口，隐约看见蓝白格子的窗帘晃了晃。文元义在场边挥手："科宝哥！陈西削铅笔削到手啦！"

校医院的红十字在夜色里忽明忽暗。王科宝搀着陈西往回走，听见杨时军在背元素周期表。路过小树林时，忽然传来熟悉的二胡声。陈西抽着凉气说："这调子听着耳熟..."

王科宝没接话。他运动裤的破洞被文元义用红头绳扎了个蝴蝶结，在月光下一跳一跳的。东8楼某个窗口，蓝白格子窗帘又晃了晃，落下片樟树叶，正巧掉在他肩头。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444/11110930.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