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就这么简单（二）

张老师用拇指按着太阳穴转圈，青花瓷茶碗里浮着的茶梗打着旋儿。"可别整那些封建糟粕吓唬孩子，"她食指敲了敲八仙桌，震得桌角铜铃铛叮铃响，"这年月讲究个思想解放，我看这后生眼神清亮，准是个好苗子。"

老金盘腿坐在藤椅上，新剃的光头泛着油光。他捏着三枚铜钱往红木茶几上抛，叮当脆响里拖着长腔："乾卦主阳，坤卦主阴，此子眉间有紫气......"话没说完就被老潘用蒲扇拍在后脖颈，"又装神弄鬼！上回给街道办王主任算姻缘，愣说人家要娶个属虎的，结果......"

"结果王主任属虎的新对象是动物园驯兽员！"老许捧着紫砂壶笑得直抖，茶汤溅在灰布衫前襟洇出个铜钱印。他扭头冲王科宝挤眼："甭听他们扯闲篇，去里屋把拜师茶端来。"

王科宝踩着吱呀作响的松木楼梯往下走，厨房蒸汽熏得玻璃窗雾蒙蒙。青瓷茶盘上摆着五只釉里红盖碗，碗底沉着几粒桂圆干。他托着茶盘上楼时，波斯猫小白正蹲在楼梯转角舔爪子，蓝眼睛在阴影里像两团鬼火。

"敬茶得按长幼来，"老许接过茶碗时，腕子上的檀木串滑到肘弯，"先敬张老师，再是老潘、老金，最后才轮到我这个师傅。"王科宝恭恭敬敬递茶，听见老潘的茶碗底磕在桌面上当啷响——碗底沉着枚袁大头银元。

"科宝啊，"老许嘬着茶沫子，"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天来这练功，记得换宽腿裤。"他掏出自来水笔在烟盒背面写地址，笔尖划破纸面洇出蓝墨水，"遇着麻烦就去珠江路32号找看门的老周，就说是我许三鞭的徒弟。"

窗外槐树枝突然哗啦作响，小白蹭地窜上窗台，浑身毛炸成个白毛团。老潘探身往外瞧，见个穿喇叭裤的少年正扒着墙头张望。"小兔崽子！"老潘抓起鸡毛掸子要扔，那少年滋溜滑下墙头，红皮凉鞋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声响。

小白蹿到王科宝膝头团成球，尾巴尖一颤一颤扫着他手背。老金看得直啧舌："奇了，这猫见生人就挠，倒跟你亲热。"王科宝挠着猫下巴，想起重生前在宠物医院打工时练就的撸猫手法，小白喉咙里咕噜声震得他掌心发麻。

"买菜去！"老潘甩过来个竹编菜篮子，篮底还粘着片干海带。王科宝跟着他七拐八绕钻进条湿漉漉的窄巷，卖鱼摊的冰碴子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孔里钻。老潘抄起条石斑鱼掂了掂，"来三斤，鱼鳔单独包。"鱼贩子刀背在案板上一拍，震得铁秤砣乱晃。

菜场尽头蹲着个阿婆卖活鸡，竹笼里扑棱起几根绒毛。老潘蹲下来掐鸡冠："要那只芦花母鸡，炖汤最补。"阿婆枯树皮似的手伸进笼子，鸡爪子在她手背上划出三道血印子。王科宝忙摸出创可贴，老潘摆摆手："见血发财，吉利。"

回程路过杂货铺，老潘忽然刹住脚。玻璃柜台里摆着排军用望远镜，标价牌上的红字褪成粉白色。"七五年那会儿，"他手指抹开玻璃上的灰，"我拿粮票换过这玩意，结果......"话没说完，街对面传来轰隆巨响——运煤车把电线杆撞歪了，蓝火花噼里啪啦往下掉。

小楼厨房飘出油炸葱花的香气，张老师系着靛蓝围裙在灶台前颠勺，铁锅里的腊肠炒出琥珀色的油。老金蹲在井边刮鱼鳞，鱼鳔泡在搪瓷盆里像团半透明的胶冻。小白绕着盆打转，被老许用痒痒挠赶开："去去，这玩意煮了能黏掉你的猫牙！"

二楼露台支起黄铜炭炉，老潘往紫砂锅里码食材：鱼头垫底，豆腐切三角，冬菇摆成八卦阵。炭火噼啪爆出颗火星，正落在王科宝新换的的确良衬衫上，烫出个芝麻大的焦痕。"没事，"老潘撮起盐粒往火星上撒，"回去让你师娘给织朵梅花补上。"

酒是乳白色陶瓷坛装的，封口的红布浸出深褐色酒渍。老潘拍开泥封，酒香混着淡淡药草味弥漫开来。"虎骨酒，"他给王科宝斟满拇指大的酒盅，"当年在东北......"话头被张老师一锅铲敲断："教孩子点好！"

三盅下肚，王科宝耳根烧得通红。炭炉上升起的热气裹着海鲜香，把老金镜片蒙上白雾。他摘了眼镜擦，露出眼角蚯蚓似的疤："七六年冬天，我们搁长白山......"

"吃菜吃菜！"老许夹起鱼眼珠丢进王科宝碗里，"吃这个明目。"鱼眼珠在酱油里泡得发胀，像颗黑玛瑙。王科宝硬着头皮咽下去，喉头一滑，反倒把酒劲压下去几分。

小白不知何时跳上老潘膝头，爪子勾着他毛线背心扯线头。老潘撕了条鱼肉逗它，被猫一爪子拍掉。"没良心的小东西，"他笑骂着把鱼扔进锅里，"当年要不是我从垃圾堆把你刨出来......"

暮色染红晾衣绳上的练功服时，最后一坛酒见了底。老许打着酒嗝演示"燕子抄水"，一个踉跄撞翻竹编屏风。张老师扶着楼梯栏杆唱样板戏，走调走得能气死李铁梅。王科宝收拾碗筷时，发现老金在桌布背面用酱汁画了幅八卦图——鱼骨做爻，虾壳当卦，倒是个别致的下酒菜。

回去路上，王科宝揣着写地址的烟盒，裤兜里还塞着老许给的跌打药酒。路过学校宣传栏，开学典礼的海报被风掀起一角，他的照片在玻璃橱窗里若隐若现。路灯突然滋啦闪烁，照见墙根蹲着个穿喇叭裤的身影，红凉鞋尖正碾着半截烟头。

宿舍楼飘来断断续续的口琴声，吹的是《喀秋莎》。王科宝摸黑进屋时，杨时军正说梦话："肉包子......别跑......"上铺掉下来本《射雕英雄传》，书签是张电车票，日期还停留在1978年。他轻手轻脚爬上床，听见小白在梦里咕噜，月光把猫胡子映在墙上，像幅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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