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踏实的姑娘（二）

容姑把凉茶壶往油光发亮的八仙桌上一搁，搪瓷杯底磕出清脆的响。厨房飘来米酒糟的甜香，混着砂锅里咕嘟冒泡的卤汁味，勾得人食指大动。赵嘉敏用筷子尖戳破卤蛋的琥珀色表皮，蛋黄颤巍巍地渗出油花："这糯米饭讲究得很，得用山泉水泡隔夜，松木桶蒸出来才带清香。"她说话时马尾辫在椅背上蹭来蹭去，发梢沾了片桂皮屑。

王科宝伸长脖子往厨房张望，铁锅铲碰着瓦瓮叮当响。柜台后挂着黄历，红笔圈出的"宜嫁娶"三个字旁歪歪扭扭写着"买五花肉三斤"。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被凉茶呛得直咳嗽——容姑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身后，正往他杯里续滚烫的罗汉果茶。

"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赵嘉敏憋着笑递过手帕。蓝格子帕角绣着朵小茉莉，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绣的。王科宝接过来擦嘴，闻见淡淡的花露水味，混着她手腕上清凉油的药香。

容姑端着青花瓷碟过来，两只卤蛋卧在碧绿的芥蓝叶上，活像玉盘托明珠。隔壁桌穿的确良衬衫的工人突然敲碗："老板娘，这卤蛋给我也加一份！"他后脖颈晒得通红，安全帽倒扣在板凳上，帽檐别着朵蔫巴巴的栀子花。

"知道啦，这就来。"容姑掀起蓝布门帘，露出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相框里穿中山装的男人抱着双胞胎，背景是还没拆掉的西关大屋门楼。王科宝注意到赵嘉敏盯着照片看了会儿，睫毛忽闪得像受惊的蝶。

半只卤蛋在两人碗里来回推让，最后掉进王科宝的凉茶里。他捞起来咬得满嘴流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裤兜："这顿我请，上周帮人修收音机挣了三块......"

"少来！"赵嘉敏啪地拍下两张皱巴巴的纸币，"上个月《少年文艺》登了我画的插画，稿费够请你吃半年卤蛋。"她扬起下巴时露出颈间红绳，坠子是个拇指大的银算盘，拨珠都磨得发亮了。

柜台后的挂钟当当敲了两点。容姑收拾碗筷时哼着粤剧小调，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拖出沙沙声。王科宝突然发现她右脚小趾缺了半截，旧伤疤像颗干瘪的枸杞。

拐出巷口时，卖麦芽糖的老汉正敲着铁片叮叮响。赵嘉敏熟门熟路地绕开积水坑，裙摆扫过墙头垂落的炮仗花。王科宝抱着牛皮纸包的书，闻见油墨香混着她发间的皂角味。路过废品站时，两只花猫追着破塑料袋窜上榕树，惊落一地黄叶。

"就是这儿。"赵嘉敏停在褪色的木招牌前，"新新书屋"四个金字掉得只剩"亲亲土屋"。竹帘子后探出个鸡毛掸子，老板顶着一头钢丝球似的白发钻出来："哎呦，画插画的小姑娘！上回你要的《萍踪侠影》续集到货了......"

王科宝猫腰钻进里间，霉味呛得他直揉鼻子。二十瓦灯泡悬在梁上晃悠，照着地上捆成粽子的书堆。最底下那摞《神雕侠侣》封皮都卷了边，杨过画像的眼角被老鼠啃出个月牙缺口。

"这本！"赵嘉敏突然从废报纸堆里抽出一册，书页间夹着半张粮票。泛黄的纸上，小龙女画像衣袂飘飘，眉间朱砂却被人用红墨水补得像个媒婆痣。她噗嗤笑出声，腕上的银镯子撞在铁皮书架上叮铃响。

王科宝蹲着翻找时，裤腿沾了片风干的蟑螂翅膀。忽然摸到本硬壳书，扯出来竟是《金瓶梅词话》，吓得他赶紧塞回最底层。抬头正对上赵嘉敏疑惑的眼神，连忙举起《笑傲江湖》打掩护："令狐冲这招"冲灵剑法"画得真带劲！"

老板叼着烟屁股进来查账，火星子差点燎着赵嘉敏的马尾辫。他扒拉算盘珠的手长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陈年油墨。见王科宝盯着墙上的奖状看，得意地咧嘴笑："我儿子在印刷厂当组长，这些书都是正经渠道......"

付钱时赵嘉敏非要AA制，从绣花钱包里数出十张毛票。王科宝瞥见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照片，穿列宁装的女人抱着穿背带裤的小女孩，背景是挂着"公私合营"牌匾的绸缎庄。

走出书屋时，卖冰棍的自行车铃叮铃铃掠过。赵嘉敏把书抱在胸前，忽然说："以前我家就在惠爱路拐角，三楼窗台种着白兰花。"她踢开个可乐瓶盖，"后来那房子隔成八间出租，我去年去看，晾衣绳上挂满尿布。"

王科宝想起岛上老屋的珊瑚墙，台风季会渗出咸涩的水珠。他摸出颗水果糖递过去："等我在珠江新城盖栋玻璃大厦，顶层给你建画室，落地窗外能看见小蛮腰。"

"吹牛不打草稿。"赵嘉敏含着糖说话，右脸鼓起个小包，"按现在地价算，光是打地基就要......"她突然顿住，盯着电线杆上"包治百病"的小广告笑弯了腰。

路过旧货摊时，王科宝花五毛钱买了把缺弦的琵琶。摊主非说是梅兰芳用过的，被赵嘉敏戳穿琴头贴的是香港明星贴纸。两人争论间，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计划生育好"的标语墙上。

回到校门口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赵嘉敏忽然从书包里摸出个纸包："糯米糍，容姑偷偷塞给我的。"油纸透出艾草香，隐约可见她手背上的墨渍，像是画速写时沾的碳粉。

路灯次第亮起，飞蛾在光晕里跳起圆圈舞。王科宝看着她跑向建筑系的背影，马尾辫梢沾着片金箔纸，在暮色里一闪一闪，像坠落人间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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