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给你讲一个故事（二）

赵嘉敏站在爬满紫藤的院墙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七月的蝉鸣像把钝锯子来回拉扯着她的神经，她看着老金从裤兜里摸出块绣着金线的手帕擦汗，那帕角还沾着前年端午节留下的雄黄酒渍。"阿敏啊，好好念书，少跟那些乱七八糟的社团混。"老金说话时总爱摸左胸口袋，那里别着支摔裂过又粘好的英雄钢笔。

"晓得啦。"赵嘉敏低头踢着青砖缝里冒出来的狗尾巴草，米色塑料凉鞋在阳光下发亮。她知道舅舅又在担心她参加学生会的事——上周去工人文化宫排练话剧，回来时裙摆沾了红漆，被老金念叨了整宿。

茶室里飘出茉莉花茶的香气，混着老潘抽的大前门烟味儿。张老师端着搪瓷缸出来续水，看见赵嘉敏站在廊下发呆，故意打趣："老金这是怕漂亮闺女被人拐跑咯！"赵嘉敏耳尖瞬间红得像搪瓷缸上印的牡丹花，扭头就往石榴树底下躲，树影斑驳地洒在她新剪的齐耳短发上。

老潘隔着雕花木窗瞧见小姑娘的窘态，赶紧岔开话头："老许，你这徒弟今天考核咋样？"许琅正用火柴梗剔牙，闻言把脚从太师椅上放下来，露出磨破边的千层底布鞋："还成，比我想象的机灵。"他冲门外喊："科宝！进来听训！"

王科宝蹲在井台边逗猫，闻言差点把搪瓷碗里的鱼汤打翻。小白猫趁机蹿上晾衣绳，尾巴扫落两片晒蔫的薄荷叶。他拍拍裤腿上的灰往屋里走，后腰别着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那是上周许琅扔给他的车间钥匙，齿缝里还卡着半片生锈的铁屑。

茶室北墙挂着幅泛黄的《猛虎下山图》，许琅背着手站在画前，后脖颈的汗把劳动布衬衫浸出深色汗圈。"从今儿起你就是我许琅正经八百的徒弟。"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震得案头插着孔雀翎的钧瓷瓶微微摇晃，"往后做人要端正，要是敢学那些二流子......"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收破烂的铜锣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王科宝盯着许琅腰间晃动的黄铜烟袋，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文化宫看见小混混抢老太太钱包。他咽了口唾沫："师傅说的端正......处对象算不算？"老潘噗嗤笑出声，搪瓷缸里的茶水泼湿了军裤膝盖。许琅瞪他一眼："正经谈朋友我拦着作甚？但要是学隔壁街小王八蛋搞三搞四......"他说着突然抬脚跺地，夯土地面竟裂开道细缝。

赵嘉敏在院里听见动静，踮脚从气窗往里瞧。老金咳嗽一声，她忙缩回脑袋，却撞落了晾在竹竿上的的确良衬衫。王科宝余光瞥见那抹浅蓝色衣角飘落，嘴角不自觉翘起来。许琅以为徒弟在偷笑，蒲扇大的巴掌眼看要拍上后脑勺，老潘赶紧打圆场："孩子饿了，要不先开饭？"

厨房飘来炸带鱼的焦香，张老师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探出头："菜市送鱼的还没来？"老潘从茶几底下摸出两条咸鱼干，鱼鳞在阳光里泛着银光："先用这个对付。"王科宝接过来时被鱼尾刺扎了手，腥味混着海盐直往鼻孔里钻。他想起上回在码头看见渔民补网，那些晒成古铜色的脊梁在烈日下闪着油光。

赵嘉敏蹲在石榴树下喂猫，三花猫躲在美人蕉后头探头探脑。她把咸鱼撕成细条，薄荷绿的玻璃丝发绳在颈后晃啊晃。王科宝蹲下身时，裤兜里的铜钥匙硌到大腿，他摸出块水果糖递过去："尝尝？广交会上外商给的。"糖纸印着看不懂的洋文，在树影里闪着金粉似的光。

茶室里突然爆发出老金的大笑，惊得三花猫叼着鱼干窜上墙头。赵嘉敏仰头看着瓦楞间漏下的光斑："舅舅他们准是在说白云山的事。"她说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让王科宝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仓鼠，"上个月我去那边写生，漫山遍野都是新栽的荔枝苗。"

王科宝正要接话，巷口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送菜的黑壮少年满头大汗地扛着竹筐进来，解放鞋在青砖上踩出湿漉漉的脚印。赵嘉敏突然轻呼："这不是潘叔家的小虎嘛！"少年黝黑的脸唰地红到耳根，菜筐里的空心菜跟着他发抖的手直晃悠。

等王科宝端着空菜筐从厨房出来，赵嘉敏正蹲在井台边洗番茄。自来水溅湿了她的碎花裙摆，像晕开的水墨画。老金在茶室门口重重咳嗽，她吐吐舌头，把番茄往王科宝手里一塞："张叔说要拌白糖。"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缩手，熟透的番茄咕噜噜滚进阴沟。

午饭时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许琅拎出珍藏的九江双蒸，酒香混着蒜蓉菜心的热气直往人脸上扑。老金给外甥女夹了块白切鸡，鸡皮上的油珠顺着青花瓷盘往下淌："阿敏多吃点，看你瘦的。"赵嘉敏低头扒饭，听见许琅逼王科宝喝酒的动静，偷偷把汽水瓶往他那边推了推。

王科宝三杯下肚就红了脸，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像第二层皮。他借口喂猫溜到后院，发现三花猫正在撕扯晾着的咸鱼干。赵嘉敏跟出来时，看见他蹲在葡萄架下揪叶子醒酒，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发红的耳尖上，像撒了把跳跳糖。

"给你。"赵嘉敏从布包里掏出清凉油，薄荷味混着她身上的百雀羚面霜香，"抹太阳穴管用。"王科宝指尖沾了点往额头涂，凉意激得他直缩脖子。两人看着三花猫把鱼干拖进墙洞，忽然听见茶室里老金拔高嗓门："联合经营就是新瓶装旧酒！"

赵嘉敏踮脚从气窗往里瞧，老金激动得金丝眼镜都滑到鼻尖。许琅把酒碗往桌上一墩："你这就是老顽固！"酒液溅到老潘的军裤上，晕开深色痕迹。王科宝看见赵嘉敏抿着嘴笑，忽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她踮脚够顶层《资本论》时也是这个表情。

日头偏西时，老潘摸出怀表看了眼："该走了。"许琅拎着半瓶酒摇摇晃晃送客，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赵嘉敏扶住他时，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酒味混着机油味——这味道让她想起去世多年的父亲，眼眶突然有点发酸。

巷口的凤凰花开得正艳，王科宝看着赵嘉敏跳上22路电车。车窗里闪过她挥手的身影，紫色裙摆扫过"为人民服务"的红色标语。他摸出裤兜里焐热的水果糖，糖纸上的金粉沾了满手，在夕阳下像揉碎了的星星。

回到宿舍，王科宝发现钥匙串上多了根紫色玻璃丝。他对着昏黄的台灯看了许久，直到上铺兄弟的呼噜声震得床板直颤。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床头那本翻烂的《无线电原理》上，书页间还夹着半片晒干的紫藤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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