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复试
文艺汇演结束后的第三天早上，天还泛着鱼肚白，校园里的梧桐树上凝着露水。早自习铃声刚歇，大喇叭就滋滋啦啦响起来，催着各班级把通过选拔的学生集合到校门口。水泥地上横七竖八停着几辆老式中巴车，车屁股喷着黑烟，司机师傅正拿搪瓷缸子往轮胎上泼水降温。
黄老师攥着花名册从办公楼小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这个瘦得像竹竿的辅导员今天特意换了件藏青色中山装，领口别着枚褪了色的团徽。他挨个点名的功夫，赵嘉敏正往王科宝书包里塞茶叶蛋，油纸包蹭得帆布包上一片黄渍。
"上车都麻利点儿！"司机扯着嗓子喊，手里半截烟头弹进排水沟。何彩霞攥着化工系的实验报告挤上车，马尾辫扫过王科宝鼻尖，带着股淡淡的硫酸味儿。张松在后排冲王科宝招手，军绿色挎包上别着个巴掌大的***像章，随着车身晃动叮当响。
车子刚拐出校门就遇上阵头雨，雨点子砸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黄老师扶着座椅背晃悠到过道中间，从裤兜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擦眼镜："见面握手要虎口对虎口，三秒就松开。女同学要是穿裙子，落座前记得捋平后裙摆......"他说到这儿突然卡壳，瞥见何彩霞的蓝布裤子和赵嘉敏的及膝裙，耳根子涨得通红。
王科宝把脸贴在起雾的车窗上，瞧见流花路上新栽的棕榈树在雨里东倒西歪。展览馆的轮廓从雨幕里钻出来，门楣上"出口商品交易会"七个鎏金大字被雨水洗得锃亮。广告牌上画着戴海鸥表的工人，秒针尖上还停着只机械小海鸥，旁边佳能打印机的宣传画褪了色，油墨顺着雨水往下淌。
会议厅里吊扇转得吱呀响，穿的确良衬衫的工作人员抱着牛皮纸档案袋来回穿梭。郭主任腆着肚子站在主席台上，袖口露出半截上海表链。他身后墙上挂着幅世界地图，非洲板块用红铅笔圈了个醒目的圈。
"六人一组，抽签定岗。"郭主任的嗓门震得话筒嗡嗡响。赵嘉敏抽到写着"自行车摩托车展区"的纸条时，手指头抖得像风里的梧桐叶。罗锦绣从隔壁组窜过来，白球鞋在打蜡地板上滋溜一滑，差点撞翻茶水柜。
这姑娘活脱脱就是个袖珍版潘锦城，娃娃脸上架着副圆框眼镜，镜腿缠着医用胶布。她扑到赵嘉敏身上时，发卡勾住了对方的的确良衬衫，扯出根长长的棉线。"我就知道你要来！"罗锦绣眯着眼睛往赵嘉敏领口别校徽，"上周去你们宿舍送参考书，看见床头贴着广交会日程表......"
话音未落，工作人员领来个棕皮肤的老外。约翰今天换了身米色猎装，胸口袋别着支镀金钢笔。王科宝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枚古银戒指，戒面刻着看不懂的阿拉伯花纹。
"下午好，先生。"王科宝上前半步，虎口稳稳抵住对方掌心。他能感觉到约翰食指关节有层硬茧，像是常年握方向盘磨出来的。赵嘉敏递上展区手册时，袖口露出截藕节似的小臂，上面还沾着早上帮罗锦绣修眼镜沾的松香油。
展区里弥漫着新车特有的机油味。永久牌自行车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车把上缠着红绸带。张松指着变速器刚要开口，突然卡在"derailleur"这个单词上。王科宝顺手抄起宣传册，比划着说："就像鱼线轮轴，一拨就能换档位。"约翰蓝眼睛里闪过笑意，掏出笔记本唰唰记了几笔。
转到摩托车展台时，雨突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棚顶上，像是敲着面破锣。罗锦绣的圆框眼镜蒙了层水雾，她边擦镜片边介绍发动机参数，把"cc"说成了"西西"，惹得约翰哈哈大笑。赵嘉敏趁机从挎包掏出油纸包的点心，掰了块鸡仔饼塞进罗锦绣嘴里堵话头。
"这款摩托能载多少袋大米？"约翰突然发问。王科宝瞥见展台角落堆着的麻袋，灵机一动："去年发洪水，这车驮着两麻袋药品蹚过齐腰深的水。"他故意用袖子蹭了蹭车座上的泥点子，约翰蹲下身仔细查看轮胎花纹，活像个相马的老把式。
考核结束已是日头西斜。郭主任背着手在展区转悠，中山装后背汗湿了一片地图。工作人员抱着铝饭盒挨个发盒饭，梅菜扣肉的香气混着机油味在展厅里飘。罗锦绣非要挤在王科宝和赵嘉敏中间吃饭，油乎乎的手指头在展区平面图上戳来戳去："明天正式上岗，我要给每辆自行车系红绸花！"
暮色里，返程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张松在后排睡得东倒西歪，军挎包上别的像章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漆。赵嘉敏靠着车窗打盹，发丝被晚风吹得拂在王科宝肩头。黄老师数完人头又开始唠叨："女同学明天记得穿长袜，展馆铁皮地板凉......"
车过珠江时，晚霞把水面染成橘红色。摆渡船突突冒着黑烟，船舷上堆着成筐的荔枝。王科宝摸出兜里皱巴巴的考核评分表，借着最后的天光看见约翰在备注栏画了个竖起的大拇指。罗锦绣突然惊醒，眼镜歪在鼻梁上，嘴里还嘟囔着变速器参数。赵嘉敏往她嘴里塞了颗陈皮丹，车厢里顿时弥漫开酸甜的药材香。
校门口亮起昏黄的路灯，看门大爷的收音机正放着《*******》。王科宝跳下车时，解放鞋踩进积水坑，惊起几只躲在芭蕉叶下的青蛙。他回头望见赵嘉敏扶着罗锦绣下车，两个姑娘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老长，像是幅泼墨山水画。
宿舍楼飘来炒田螺的香味，杨时军蹲在走廊尽头冲他们挥手。王科宝摸出兜里挤扁的茶叶蛋，蛋黄沾着评分表的墨迹。夜风里传来远处货轮的汽笛声，混着不知谁在弹奏的《东方红》口琴调。他忽然觉得，这带着机油味、鸡仔饼香和雨水泥腥气的秋日，怕是往后多少年都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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