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炒螺明
王科宝刚在塑料凳上坐稳，大排档的油烟气就混着江风往鼻子里钻。赵嘉敏伸手把垂到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转头问话时，脖子上的银链子晃出一道细碎的光："有啥忌口没？"
"啥都吃得下！"王科宝拍了拍军装前襟，铜纽扣碰得叮当响。邻桌几个穿喇叭裤的小年轻正拿筷子敲啤酒瓶，叮叮咚咚跟炒菜的铲子声较劲。
赵嘉敏冲灶台那边扬了扬手："阿妹，椒盐九肚鱼、鲜炒鱿鱼、美极鸭下巴各来一份，再要个海鲜炒粉！"她食指在油腻腻的桌面上画圈，"对了，三樽菠萝啤。"
罗锦绣正用筷子戳塑料桌布上的破洞，听到这话噗嗤笑出声："我就知道你要点这个！在家我妈连汽水都不让我喝..."她突然噤了声，因为灶台那边爆起团火光，铁锅里的油星子噼里啪啦往半空窜。
王科宝盯着火光里的炒螺出神，螺壳在铁铲下翻飞，裹着红艳艳的辣椒面。"咋不点炒螺？"他扭头问赵嘉敏，发现对方正用茶缸烫碗筷，蒸汽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山人自有妙计。"赵嘉敏把烫好的碗推给罗锦绣，"往后别赵同学赵同学的叫，听着生分，喊阿敏就成。"她说话时手腕上的电子表反着光，表带磨得起了毛边。
罗锦绣撇撇嘴："我俩可是穿开裆裤的交情，你倒好..."话没说完就被赵嘉敏捏住脸颊，塑料耳环在路灯下晃成两个小月亮。灶台那边传来滋啦一声响，九肚鱼的香气混着椒盐味飘过来。
上菜的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围裙上沾着油渍。她单手托着摞成小山的搪瓷盘，胳膊上肌肉线条分明。椒盐九肚鱼炸得金黄酥脆，鱿鱼圈裹着层薄芡，在月光下泛着油光。赵嘉敏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饭票，指甲缝里还沾着实验室的蓝墨水。
"这菠萝啤咋跟汽水似的？"王科宝抿了口泛着黄沫的饮料，酸甜味冲得他眯起眼。罗锦绣已经灌下去小半瓶，两颊飞起红晕："过年我能陪我爸喝半斤烧刀子呢！"她说话时帆布书包滑到地上，里头的搪瓷缸哐当一声响。
赵嘉敏伸手夺过她的瓶子："上脸了还逞能。"转头看见王科宝耳根也泛红，憋着笑往他碗里夹了块鱿鱼："羊城的菜合你胃口不？"鱿鱼触须上的吸盘还沾着辣椒籽，嚼起来咯吱响。
隔壁桌突然爆出阵哄笑。五个穿花衬衫的青年围坐着，领头那个脖子上挂着镀金链子，正拿筷子敲碗唱俚俗小调。穿紧身裤的小弟突然站起身，冲着街面喊："炒螺明！来两碟！"
叮铃哐啷的自行车铃由远及近。王科宝抬头看见个穿亮片衬衫的男人推着女式自行车过来，车后座绑着个铝皮桶。那人抹着艳红口红，假睫毛扑扇得像蛾子翅膀，金发在路灯下泛着塑料光泽。
"明哥今日扮梅艳芳啊？"金链子青年吹了声口哨，"给爷唱段《十八摸》！"炒螺明也不恼，翘着兰花指往铁锅里舀螺，螺壳撞得叮当响。他开嗓时假声尖细，词句混着辣椒味在夜风里飘。
赵嘉敏眉头皱成川字："上回他唱邓丽君还挺好听的..."话音未落，炒螺明已经扭着腰肢转到他们桌前。王科宝这才看清他脚上踩着双破旧的高跟鞋，鞋跟用铁片打着补丁。
"靓女要几多？"炒螺明说话时喉结上下滑动，与妆容形成诡异反差。赵嘉敏摸出五毛钱："正常装就够。"对方往塑料袋里装螺时，王科宝瞥见他虎口处有道陈年烫伤。
金链子那桌突然摔了个啤酒瓶，玻璃碴子溅到罗锦绣脚边。赵嘉敏拽着她往旁边挪，帆布鞋底蹭上黏糊糊的糖水渍。"外乡仔没见过世面吧？"金链子冲王科宝扬了扬下巴，"这叫各取所需懂不懂？"
王科宝攥紧茶缸柄，军装袖口露出的腕骨凸起。赵嘉敏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转头对炒螺明说："下回人少时给我们唱《甜蜜蜜》行不？"炒螺明怔了怔，眼角的亮片在抽搐："得闲一定..."
夜风裹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罗锦绣突然扶着桌沿干呕，赵嘉敏拍她后背时摸到满手冷汗。"逞能！"她摸出皱巴巴的手帕，"去江边吹吹风？"王科宝刚要起身，看见金链子那桌齐刷刷盯着这边。
大排档的灯泡突然滋啦闪烁，投下晃动的阴影。炒螺明推着自行车往暗处走，车铃铛响得急促。赵嘉敏抓起还剩半瓶的菠萝啤："老板，打包！"塑料瓶在她手里捏得咯吱响。
三人拐出夜市时，身后传来杂沓脚步声。王科宝把罗锦绣往赵嘉敏怀里一推："带她走沿江路！"自己转身堵在巷口。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军装前襟的补丁像块伤疤。
金链子的弹簧刀弹出时"咔嗒"一声，刀刃映着远处霓虹灯的紫光。王科宝后撤半步，解放鞋碾碎个玻璃瓶，碴子扎进橡胶底。他突然想起插队时隔壁村的二流子，也是这般虚张声势。
"联防队的！"赵嘉敏的喊声从江堤传来，混着波涛声忽远忽近。金链子啐了口唾沫，刀尖在王科宝鼻梁前虚晃："山水有相逢！"转身时金链子甩在同伴脸上，惹出一串骂娘声。
罗锦绣瘫坐在防洪堤的水泥墩上，帆布鞋头开了胶。赵嘉敏拧开瓶盖递过去："漱漱口。"江面货轮的汽笛声惊起夜鹭，白影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王科宝喘着粗气赶来时，看见两个姑娘的剪影映在月光里，像幅褪了色的年画。
回程路过纺织厂后墙，爬山虎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赵嘉敏突然说："礼拜天去三厂看机床，穿体面些。"她手指擦过王科宝手背，掌心有层硬茧。罗锦绣凑过来嗅了嗅："你俩身上都是九肚鱼味！"
宿舍楼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陈西蹲在407门口啃凉馒头，就着搪瓷缸里的白开水往下咽："宝哥！杨时军顺了车间的新轴承！"窗台上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泛着油光，编号钢印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王科宝扒着水房窗台往下看，赵嘉敏正在女寝楼下比划手势。月光把她影子投在晾衣绳上，劳动布裤子随风晃成招魂幡。罗锦绣的圆框眼镜反着光，像两个小月亮悬在晾晒的被单间。
后半夜起风时，王科宝梦见自己骑着二八大杠逃命。车铃铛变成弹簧刀，叮铃哐啷追着屁股跑。惊醒发现是陈西在磨牙，床板嘎吱声混着水管漏水的滴答，吵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晨光微熹，食堂蒸包子的白雾顺着门缝钻进来。王科宝套上补丁裤往外冲，塑料拖鞋踩碎薄霜。徐老师正在车棚修自行车，车链子油蹭到中山装上，在晨光里黑得发亮。
"德国机床精贵得很。"徐老师推了推缠胶布的眼镜，"把你那补丁裤换了。"他裤腿上沾着粉笔灰，估计刚下早课。王科宝盯着车把上的凤凰标志，那只金鸟在晨光中展翅欲飞。
罗锦绣抱着课本从图书馆拐出来，帆布书包上别着新买的熊猫徽章。"赵姐说磁带店进了《小城故事》！"她鼻尖沾着圆珠笔油，镜片上全是指纹印。王科宝突然想起炒螺明虎口的烫伤，结痂的形状像只展翅的蛾。
课间操喇叭炸响时，王科宝正蹲在双杠底下啃烤红薯。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引来几只麻雀蹦跳。张松抱着摞作业本路过，裤腿上全是自行车链条油的印子，远看像泼墨山水画。
放学时又下雨，赵嘉敏蹲在传达室窗台下套塑料袋。她脚踝细得一把能攥住，回力鞋头开了胶。王科宝把军装顶头上当伞，雨点子砸在后颈冰凉。赵嘉敏突然抛来个油纸包，邓丽君的甜嗓混着雨声往耳朵里钻："礼拜天七点，别迟到！"
路灯亮起来时，王科宝在宿舍床上摊开《无线电》。陈西的臭袜子挂在床头，被穿堂风吹得晃来晃去。杨时军趴在上铺记流水账，圆珠笔尖把纸都戳破了："二十号发补助，要买新扳手......"
对面女寝突然传来暖水瓶炸裂的脆响。王科宝冲到阳台时，看见赵嘉敏在楼下比划"没事"的手势。她的影子被路灯拉长投在墙上，像皮影戏里的穆桂英挂帅。雨后的月光洗得晾衣绳上的白衬衫格外透亮，劳动布的补丁都看得清针脚。
江风裹着大排档的香气飘进窗缝，王科宝摸出兜里剩的炒螺。螺壳上的辣椒面早被雨水冲淡，嗦起来只有咸味。他忽然想起炒螺明推车离开时的背影，车铃铛声混着《何日君再来》的调子，在潮湿的夜色里渐渐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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