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开创先河（二）

金绰埔拉开皇冠出租车门时，皮座椅上细密的褶皱在路灯下泛着油光。王科宝猫腰钻进后排，人造革坐垫还带着前一位乘客的体温。赵嘉敏挨着他坐下，裙摆扫过车门框上结块的泥点子，留下道浅浅的灰痕。

"师傅，东方宾馆。"金绰埔操着带港腔的普通话，随手把金利来公文包搁在副驾驶台上。司机拧钥匙打火，仪表盘亮起幽绿的荧光，计价器"咔嗒"翻出红色数字。王科宝盯着车窗外的骑楼街景，霓虹灯管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光带，像流星划破夜幕。

车子拐上长堤大马路，金绰埔忽然指着窗外："喏，以前这里都是咸鱼档，现在全改成海鲜酒家啦。"霓虹招牌上的龙虾图案张牙舞爪，玻璃橱窗里冰鲜海产堆成小山，穿白围裙的伙计正往三轮车上搬泡沫箱。老金抱着胳膊哼道："光鲜亮丽顶什么用，老西关的艇仔粥铺倒是一家不剩。"

赵嘉敏的鼻尖几乎要贴上玻璃窗："那个旋转餐厅好高呀！"她说的白天鹅宾馆顶楼正转着圈，落地窗里人影晃动，像是装在玻璃球里的微缩景观。金绰埔回头笑道："等你过生日带你去吃自助餐，能看见整条珠江呢。"

车子在东方宾馆雕花铁门前刹住时，王科宝的帆布鞋底粘了块口香糖。他蹭着水泥地使劲儿磨，抬头望见门廊立柱上缠绕的紫藤花，夜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茉莉香。穿白制服的侍应生小跑着来开门，胸前的铜纽扣在门灯下闪成两排小太阳。

花园餐厅的彩灯串像撒落的星子，缀满整面镂空砖墙。金绰埔挤进乌泱泱的人群，深灰西装的后摆被挤得翘起角。赵嘉敏踮脚张望，看见他举着票据在头顶挥舞，活像渔夫拎着刚钓上的大鱼。有个穿喇叭裤的小伙正跟同伴嚷嚷："六块钱够买三条万宝路了，不看拉倒！"他同伴攥着钞票往售票口挤："你懂个屁，上周来的是太平洋轻音乐队......"

餐厅里的吊扇转得吱呀响，金绰埔点菜时手指在塑封菜单上敲出脆响："四份牛肉粒炒饭，再来个猪肺马蹄汤。"服务员圆珠笔夹在耳后，围裙口袋露出半截《流行歌曲》杂志。老金舀汤时突然说："科宝多吃点，年轻人长身体。"陶罐里的汤水晃出圈圈油花，映着顶灯的光晕。

王科宝扒拉着金灿灿的炒饭，米粒裹着酱油亮得发光。牛肉粒切得方方正正，混着青豆胡萝卜在齿间蹦跳。他仰脖灌下半碗汤，猪肺片在喉头滑溜溜打转，马蹄的清甜冲淡了油腻。赵嘉敏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拨给他："这个月肉票用完了吧？"她指甲盖上沾着点番茄酱，像涂了蔻丹。

舞台灯光亮起的瞬间，王科宝差点被花生米呛着。追光灯扫过乐队的架子鼓，镲片反射的银光刺得人眯眼。主持人穿银灰西装，胸前的绸缎领带像条闪亮的蛇。他对着麦克风喊："有请羊城小罗文——"尾音被突如其来的电子琴声切断。

李华勇踩着鼓点登场时，王科宝想起录像厅里看过的港片。歌手抹着发蜡的刘海随着动作起伏，西装垫肩宽得能停麻雀。他捏着麦克风架转圈，唱到"年月似水快步走"时突然甩头，汗珠在灯光里甩出彩虹。金绰埔剥着盐水花生点评："台风倒有七分像，就是咬字太用力。"

老金忽然插话："你公司那个空壳子，打算装到什么时候？"金绰埔手一抖，花生仁蹦到赵嘉敏的茶杯里。他讪笑着转移话题："阿敏要不要点歌？听说现在能写纸条递上去。"赵嘉敏慌忙摆手，腕上的银镯撞在杯沿叮当响。

舞台侧面的追光灯突然扫向卡座区，照见个穿红裙的姑娘往台上塞纸条。李华勇展开念道："307桌点播《乡恋》——"底下顿时炸开锅，有人吹口哨有人跺脚。电子琴手连忙翻谱子，贝斯手凑过去咬耳朵。

王科宝发现赵嘉敏在偷偷打拍子，白球鞋尖跟着鼓点轻点。她忽然转头问："要是让你写歌，会写什么？"王科宝盯着舞台上旋转的彩灯球，光斑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写珠江涨潮时的咸腥味，写骑楼滴水巷的苔藓，写大榕树气根缠着电线......"

金绰埔突然拍大腿："这个吉他手有点意思！"穿花衬衫的乐手正在solo，手指在琴颈上飞窜像在跳踢踏舞。老金眯眼辨认："是不是上次在文化宫演出的那个？听说他爸是越秀区副食店的......"

服务生来添茶水时，托盘里还摞着几本歌本。塑封封面上印着邓丽君的照片，边角都卷了边。王科宝翻开看见手抄的简谱，蓝墨水被手汗洇得模糊。赵嘉敏指着某页说："这个《外婆的澎湖湾》上次在收音机里听过，不过歌词好像不一样......"

散场时已近午夜，旋转门外的霓虹招牌暗了大半。金绰埔拦出租车时，公文包拉链上挂着的玉貔貅晃来晃去。赵嘉敏困得直揉眼睛，发梢的茉莉香混着烟草味。王科宝摸到裤袋里潮乎乎的入场券，票根上的日期被手汗浸得发软。

回程路上，金绰埔突然说："明天把词谱送到环市路公司。"他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掀起领带，"要是那首《童年》能成，给你分三成版税。"高架桥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划过流萤般的光带。

经过海珠桥时，江面货轮的汽笛声惊飞夜鹭。王科宝靠着车窗打盹，梦见自己站在注塑机前，塑料粒子在模具里凝成黑胶唱片。赵嘉敏的速写本摊在膝头，铅笔勾出的录音棚草图被月光镀了银边。老金突然开口："搞文艺的要有风骨，别学那些靡靡之音......"话没说完就被金绰埔的笑声打断："大哥你当年在文工团拉手风琴追大嫂时，可没这么古板！"

出租车停在宿舍楼前时，看门大爷的收音机正播着《军港之夜》。王科宝摸黑爬上床，月光从铁栅栏漏进来，在词谱稿纸上画出五线谱。他摸出温律师的名片，镀金边在黑暗里微微发亮。楼下传来赵嘉敏和宿管阿姨的细语，白球鞋踩在水泥台阶上的轻响渐行渐远。

后半夜忽然下雨，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像在敲架子鼓。王科宝梦见自己站在东方宾馆的舞台中央，追光灯烤得额头冒汗。台下坐着穿中山装的老者，膝盖上摊着本《半导体原理》。赵嘉敏在观众席画速写，铅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雨声，渐渐织成首无字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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