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小插曲
王科宝把零配件清单摊开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台灯的光晕里能看见纸边都被磨得起了毛。他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里头是鲁迪先生用蓝墨水画的电路图,线条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的痕迹。手指头在图纸上摩挲,能摸到纸背透出来的凹凸——那个德国老头画图时太使劲,钢笔尖都快戳破纸了。
"振荡器、调幅器、发射器……"他嘴里念叨着,抓过搪瓷缸灌了口凉茶。茶渣子粘在舌头上,苦得他直咧嘴。窗户缝里钻进来的秋风把桌上的《电磁场理论》吹得哗哗响,书页间夹着的公交票根打着旋儿飘到地上。
"港城来的包裹怕是得等半个月。"他想起赵嘉敏说小舅舅跑船要月底才靠岸,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清单上敲出电报码的节奏。目光扫到电路图某处,突然抓起铅笔在演算纸上画了个叉——这里要是用三极管替代真空管,能省下两斤铜线的重量。
走廊里传来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隔壁宿舍又在放《甜蜜蜜》。王科宝把窗户推得更开些,让邓丽君的歌声混着桂花香飘进来。夜风撩起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露出腰间别着的电工刀——刀柄上还缠着去年修收音机时裹的绝缘胶布。
农展馆的玻璃穹顶下,商团成员们的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叮叮当当像在打拍子。郭主任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西装领子已经被汗浸出深色痕迹。他瞥了眼队伍后头那两个缀着珍珠纽扣的手提包,心里直打鼓——从早上九点到现在,金发碧眼的安娜和索菲亚就没给过对方好脸色。
"我们需要采购茶叶、棉花、棉布、桐油……"杜肯的牛津腔在展厅里回响,食指上的翡翠戒指随着手势泛着幽光。这个身高一米九的丹麦人说话时总爱扬起下巴,活像只骄傲的公鸡。
梁文胜往前凑了半步,白衬衫领子挺括得像刀片:"郭主任说今年农产品种类增加了37%,建议贵方重新评估采购配额。"他英语说得字正腔圆,还带着点剑桥腔的尾音,听得舒阳在后头直撇嘴。
赵嘉敏的圆头小皮鞋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鞋尖正好挡住索菲亚曳地的裙摆。这位法国姑娘今天穿了条墨绿色天鹅绒长裙,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当安娜伸手去接茶农递来的青瓷杯时,索菲亚忽然从鼻子里哼出声冷笑,腕间的银镯子撞出清脆的响。
"安娜小姐,请。"赵嘉敏抢先半步接过茶盘,青花瓷杯里的普洱泛着琥珀色。她今天特意梳了两条麻花辫,发梢系着红头绳——这是昨晚上宿舍里上海姑娘教的,说洋人最爱看这种"东方风情"。
安娜的蓝眼睛在赵嘉敏身上打了个转,涂着珊瑚色口红的嘴抿成月牙:"亲爱的,你这发带让我想起阿尔卑斯山的野草莓。"她手指头绕着红头绳转圈,镶着碎钻的指甲在灯光下晃人眼。
索菲亚突然伸手去够最边上的茶罐,腕子上的银镯子"当啷"撞在展柜玻璃上:"这种沱茶……"她法语腔的英语黏黏糊糊的,"去年在里昂卖到三十法郎一磅。"
赵嘉敏感觉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果然,安娜把茶杯往托盘上一搁,瓷器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梁上栖着的燕子:"索菲亚,采购清单上周就定好了。"
"但杜肯刚才说要重新评估。"索菲亚的睫毛忽闪得像蝴蝶翅膀,手指头抠着茶罐上的红绸带,"何况某些人连祁红和滇红都分不清……"
郭主任的咳嗽声从人群那头传来。赵嘉敏瞥见梁文胜正在给杜肯比划手势讲解龙井茶的炒制工艺,舒阳趁机往这边挪了两步,手里还攥着把准备当样品的茉莉花——花骨朵都被他手心的汗浸蔫了。
"不如我们去花卉展区?"赵嘉敏急中生智,举起个缠着金线的样品袋,"今年的墨菊开得特别好,花瓣跟黑丝绒似的。"
索菲亚的绿眼睛亮了亮,裙摆扫过展台时带倒了包锡纸包着的茶样。安娜弯腰去捡的瞬间,赵嘉敏看见她后颈散落的金发里藏着道浅浅的疤痕,像条僵死的蜈蚣。
"当心些。"安娜直起身时笑容纹丝未动,把茶样拍进索菲亚手心用了十成力,"这可是要卖去巴黎的。"
梁文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身上的古龙水味熏得赵嘉敏鼻子发痒:"需要帮忙翻译吗?"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滑动,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镀金钢笔。
索菲亚突然转身,裙摆像孔雀开屏似的扫过梁文胜的裤脚:"滚。"这个法语词像颗子弹射进空气里。
整个展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郭主任手里的茶杯盖"咔嗒"一声扣上,舒阳手里的茉莉花掉在地上,白花瓣沾了灰。
杜肯的大手重重拍在梁文胜肩上,翡翠戒指硌得人骨头疼:"年轻人,法兰西淑女偶尔会有些小脾气。"他冲郭主任挤挤眼,"就像波尔多的葡萄酒,年份越久越够劲。"
安娜突然笑出声,染成栗色的卷发颤得像风里的铃兰:"索菲亚昨晚没睡好,认床呢。"她指尖在太阳穴上画圈,"我们住的招待所枕头太硬了。"
赵嘉敏悄悄把索菲亚往展区边缘带,后背的的确良衬衫已经汗湿了一片。经过水产展台时,玻璃缸里的武昌鱼突然甩尾,溅起的水花打在索菲亚裙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当心!"赵嘉敏掏出手帕要擦,却被索菲亚攥住手腕。法国姑娘的手指凉得像冰,绿眼睛雾蒙蒙的:"你说……"她中文突然变得字正腔圆,"我要是现在跳进这个鱼缸,会不会上《人民日报》头版?"
赵嘉敏差点把手帕甩飞了。她这才注意到索菲亚的中山装领口别着枚小小的***像章,铜质表面磨得发亮。
"您中文说得真好。"话一出口赵嘉敏就想咬舌头——这比梁文胜的剑桥腔还尴尬。
索菲亚松开手,从手提包里摸出个银烟盒:"六六年我在北大留过学。"她点了支薄荷烟,烟雾里混着淡淡的中药味,"那时候梁同志这样的公子哥儿,都在牛棚里挑粪呢。"
赵嘉敏盯着烟盒上刻的"友谊长存"四个字发愣,突然听见花卉展区那边传来惊呼。安娜捧着的君子兰盆突然裂成两半,黑土撒了一地,白瓷碎片在灯光下像撒了把星星。
"哎呀!"安娜的尖指甲戳着梁文胜的袖口,"这可是要送给女王陛下的!"
杜肯的大笑声震得玻璃嗡嗡响:"亲爱的,伊丽莎白女王只爱柯基犬。"他冲郭主任眨眨眼,"不过我们可以把它写进赔偿条款——用等重的龙井茶抵扣如何?"
王科宝咬着铅笔头在宿舍里转第三十二个圈时,终于把调频电路图改出了个雏形。他把十二张演算纸铺在地上,蹲着看了半晌,突然抓起暖水瓶往搪瓷缸里倒水——水柱在半空划出个抛物线,正好浇在电路图某个关键节点上。
"完犊子!"他扑上去抢救,手背被热水烫得通红。鲁迪先生的蓝墨水晕染开来,把三极管符号泡成了墨团。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月光把树影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王科宝把湿漉漉的图纸贴在玻璃窗上,突然想起赵嘉敏说今天要陪外宾看展——那姑娘现在是不是正对着洋人赔笑脸?就像上回他修收音机时,隔着柜台看她和梁文胜讨论莎士比亚。
梁文胜那小子今天肯定又抹了三斤发蜡。王科宝无意识地抠着电工刀上的胶布,直到指尖传来刺痛——刀柄不知什么时候裂了道口子,露出里头生锈的弹簧。
农展馆的霓虹灯牌亮起来时,赵嘉敏终于把索菲亚哄回了招待所。法国姑娘的高跟鞋跟卡在旋转门的缝隙里,银色的鞋面划出道长长的伤痕。
"就像我的婚姻。"索菲亚突然用中文说。她倚在大理石柱子上抽烟,薄荷味的烟雾被穿堂风吹散,"七二年离的,他娶了个波尔多的葡萄园主女儿。"
赵嘉敏攥着断了跟的高跟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招待所前台的老式挂钟当当敲了九下,惊醒了趴在服务台上打盹的服务员。
"赵同志!"梁文胜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领带松了半边,手里举着个牛皮纸袋:"郭主任让送来的夜宵,说是给外宾赔罪的。"
索菲亚突然直起身,绿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有酒吗?"
"二锅头行吗?"梁文胜从纸袋里摸出个军用水壶,"五十六度的。"
三个小时后,赵嘉敏扶着醉醺醺的索菲亚上楼时,听见安娜的房间里传出打字机的哒哒声。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在地毯上划出金线,有张写着"采购清单修正案"的纸角被夜风吹出来,飘到赵嘉敏脚边。
索菲亚突然挣开她的手,扑到门板上猛拍:"贱人!你又改我的茶叶配额!"
打字机声戛然而止。安娜开门时还戴着玳瑁框眼镜,栗色卷发用铅笔盘在脑后:"亲爱的,杜肯说云南沱茶今年产量不足……"
"放屁!"索菲亚的中文突然流利得吓人,"你就是想讨好那个卖茉莉花的!"
赵嘉敏眼看着两个洋女人在走廊里撕扯起来,安娜的珍珠纽扣崩飞了,正巧打在夜班服务员端着的搪瓷脸盆上,叮当一声脆响。梁文胜举着半瓶二锅头从楼梯转角探出头,领带上沾着酒渍,活像条花斑蛇。
当杜肯裹着睡袍出现时,索菲亚正揪着安娜的眼镜腿,安娜的指甲在索菲亚脖子上划出三道红痕。赵嘉敏缩在墙角,手里还攥着那只断了跟的银高跟鞋。
"女士们!"杜肯的咆哮震得水晶吊灯都在晃,"明天签合同的时候,我要看见你们比亲姐妹还亲热!"
王科宝在晨光中醒来时,发现昨夜贴在窗上的电路图已经干了。鲁迪先生的蓝墨水晕染成奇怪的形状,倒像只振翅欲飞的鸽子。他抓过铅笔在晕染处添了几笔,突然笑出声——这误打误撞的改动,反而解决了高频干扰的问题。
食堂开早饭的铃声传来时,他正往帆布包里塞馒头和咸菜。今天要去五金市场淘换点紫铜线,顺便看看有没有报废的示波器零件。经过收发室时,老张头从窗口递出个港城来的包裹单,邮戳日期是十天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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