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一起吃个饭吧

许琅捧着青花瓷茶碗的手指微微发颤，杯沿的热气氤氲着他眼角的皱纹："过年总得回家看看，你娘怕是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呢。"

王科宝蹲在藤椅旁剥着炒松子，黄褐色的果仁在掌心堆成小山："申海那个学术会十八号闭幕，我订了十九号的绿皮车票。"他屈指算着行程，"路上要在株洲转车，估摸着二十一号晌午能到家。"

"学生伢子开哪门子学术会？"许琅手肘碰翻了茶几上的象棋，象牙棋子骨碌碌滚到青砖地上。

赵嘉敏正蹲在廊下逗弄狸花猫，闻言转过脸来，马尾辫扫过月白色衬衫的立领："许叔您还不知道呢？科宝在《科学》上发了篇论文，把外国专家卡壳三十年的难题给解了。"她指尖沾着猫毛，在夕阳下泛着金芒。

老金握着紫檀木烟杆的手顿了顿，烟丝燃起的青雾在雕花窗棂间缭绕。他瞥了眼外甥女发亮的眸子，鼻腔里轻哼一声："倒是会往人脸上贴金。"

"《科学》可是国际顶刊！"老潘拎着铜壶续水，壶嘴喷出的水柱在玻璃杯里激起漩涡，"当年我在交大念书时......"

"得了吧！"张老师把搪瓷缸往石桌上一墩，茶汤溅湿了袖口，"就你那三脚猫的学问，连微积分都整不明白。"

老潘不急不躁地吹开浮沫："好歹也是正经大学生，总比某些人......"

"少扯闲篇！"老金突然用烟杆敲了敲石桌，粤语腔调的普通话像滚烫的糍粑，"四十年前的老黄历，翻来覆去也不嫌牙碜。"

王科宝捏着松子的手僵在半空。他这才注意到老金深灰长衫袖口露出的腕表，银质表盘上"Tsinghua"的刻痕泛着幽光。

"金叔是清华毕业的？"松子壳簌簌落进篾箩。

"可不是么。"老潘往藤椅上一仰，竹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五七年那会儿，他穿件月白长衫在荷塘边背《周易》，骗得文学院小姑娘团团转......"话说到半截突然卡了壳，讪讪地往铜炉里添了块炭。

老金垂眸凝视烟锅里明灭的火星，消瘦的面颊被暮色镀上金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该埋在未名湖底了。"

许琅捡起滚落脚边的"帅"字棋，在裤腿上蹭了蹭："要我说，读书多不如身子骨硬朗。瞧我这胳膊——"他曲起小臂，的确良衬衫下鼓起小山包似的肌肉，"能扛两袋水泥上楼！"

"可别捎上我。"张老师卷起补丁摞补丁的袖管，露出晒成古铜色的前臂，"当年修水库，我这手摇发电机三天三夜没歇......"

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家雀。王科宝望着这群鬓角斑白的老者，忽然想起图书馆旧报纸上的铅字照片——五七年清华园里的翩翩少年，六零年代水利工地的突击标兵，七二年广交会上的翻译新秀......时代的浪潮将珍珠卷进蚌壳，又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悄然吐露光华。

走廊传来铁门晃动的咣当声，潘锦城拎着铝饭盒风风火火闯进来："舅！院门大敞着，外头溜达进来俩捡破烂的......"他军绿胶鞋上沾着草屑，目光扫到石桌旁的王科宝，嘴角立刻耷拉下来："哟，大学者又来蹭茶喝？"

赵嘉敏怀里的狸花猫突然炸毛，冲着饭盒"喵呜"一声。潘锦城变戏法似的掀开盒盖，腥甜的鱼香混着姜蒜味在庭院漫开："今儿熬的鲫鱼羹，刺都挑干净了。"

"快拿去喂你的猫祖宗！"老潘被腥气呛得直皱眉，"再熏下去，我这普洱都尝不出味了。"

王科宝拍掉手上的松子屑："我跟你去。"话音未落，赵嘉敏已经轻巧地跳过廊下的积水潭，蓝布裙摆扫过丛生的狗尾草。

三人穿过爬满紫藤的月亮门，潘锦城突然放慢脚步。暮色中的苗圃仿佛被施了魔法，金银花的藤蔓在铁丝网上织就绿毯，夜来香结着米粒大的花苞。王科宝这才发现，砖墙根不知何时被踩出条羊肠小径，鹅卵石缝里还嵌着半截鱼骨。

"三花！小白！"潘锦城蹲在竹篱笆前轻唤。橘猫从芭蕉叶下探出头，琉璃似的眼珠映着晚霞。五只毛团似的小猫跌跌撞撞涌出来，其中那只玄猫格外醒目，煤球似的滚到报纸铺就的"餐桌"前。

赵嘉敏指尖拂过小猫翘起的胡须："真要送走？瞧着怪舍不得。"

"宿舍能养妥帖？"潘锦城舀了勺鱼羹，看着奶猫粉嫩的舌头卷走银匙上的汤汁，"上回机械系那谁偷养仓鼠，半夜啃断电线，全楼跳闸......"

王科宝摸出钥匙串上的瑞士军刀，刀尖在夕阳下划出银弧："我给纱窗加装铁丝网，床底腾个纸箱铺棉絮。"他戳了戳玄猫鼓囊囊的肚皮，"陈西攒了半斤鱼干碎，杨时军贡献搪瓷脸盆，文元义连夜缝了逗猫棒......"

潘锦城盯着玄猫颈间那圈银毛，突然压低声音："这崽子娘胎里带煞，你真敢养？"

"子不语怪力乱神。"王科宝拎起小黑后颈皮，小家伙四爪悬空也不挣扎，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逐渐亮起的路灯，"我倒觉得它这绺银毛像北斗七星——你们看，是不是正好七颗？"

赵嘉敏凑近细瞧，发梢扫过王科宝手背。小黑突然伸出肉垫按在她鼻尖，惹得三人笑作一团。晚风掠过苗圃，惊起蛰伏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的光点绕着少年们打转。

喂完猫折返时，老金正倚着花窗抽烟。烟锅里腾起的青雾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腕表秒针的滴答声清晰可闻。王科宝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摸出牛皮纸信封："金叔，能帮看看这篇论文的英译稿吗？"

老金抖开稿纸，眼镜链上的翡翠坠子晃了晃："《非线性偏微分方程在通信频段的应用》......"他逐行扫过密密麻麻的公式，烟灰落在"傅里叶变换"的推导过程上，"上周数理系的郑教授来喝茶，提起有个本科生解开了香农猜想......"

"您认识郑老？"王科宝眼睛倏地亮了，"他提出的拓扑映射法简直......"

"啪！"老金突然合上稿纸，翡翠坠子撞在花窗上叮咚作响："明天晌午带两刀宣纸过来，我教你写推荐信。"他转身时灰布鞋碾过满地松子壳，咯吱声惊醒了梁上打盹的燕子。

回校路上，王科宝蹬着二八大杠穿行在骑楼阴影里。赵嘉敏攥着车座弹簧片，忽然发现他后颈沾着片金银花瓣。小黑蜷在帆布包里打呼噜，爪尖勾破的报纸露出半幅标题——《科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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