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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路


夜色如墨。

屋里唯一的光源,是灶膛里跳跃的微弱火苗,将三个晃动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顾怀将最后一点清水倒入一个豁口的陶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袋灰黑色的矿盐坯倒出一部分。

粗糙的盐块在水中缓慢溶解,形成一罐浑浊不堪、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泥汤。

“杨兄,麻烦把草木灰水递给我。”顾怀的声音因饥饿和专注而有些沙哑。

杨震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旁边一个瓦盆推近了些。

做完这些,他抱臂靠在对面土墙上,虬髯遮掩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带着点审视和好奇,也带着点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对顾怀的折腾不抱希望,现在想来,之所以留下,更多还是因为无处可去。

顾怀没在意他的沉默,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头的事情上。

竭力回忆着那些已经渐渐模糊的化学知识,他深吸一口气,用一根削干净的树枝,将灰水缓缓倒入浑浊的盐水中。

搅拌,等待。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福伯压抑的咳嗽声和柴火的噼啪声。

然而,除了盐水颜色似乎变得更深、更浑浊之外,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顾怀的心沉了下去,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有些阴沉--难道比例不对?还是自己记错了?

“少爷…”草铺上的福伯挣扎着半抬起头,蜡黄的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满是灰败与痛惜。

他看着顾怀对着罐污水魔怔般的样子,只以为少爷是饿极了,或是白日受了太大惊吓,才会生出这等不切实际的妄想。

杨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眼神里仅剩的那点好奇也淡了下去,重新归于一片沉寂的疲惫。

他移开目光,似乎连这点旁观的心思也懒得再有。

“行了,别白费力气了,天亮了我就离开,你们主仆...自求多福吧。”

他转身准备去休息,觉得留在这里看一个书生发疯,纯属浪费时间。

“不对...”顾怀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簇几乎要被失败浇灭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是碱度不够!杂质太多!”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开始,他仔细调整草木灰和水的比例,让新的灰水浓度更高,质地更显粘稠。

然后,他再次将新的灰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注入新制的盐水之中。

浑浊的盐水中,开始出现细微的、絮状的白色沉淀!它们如同冬日里最初的雪霰,在一片混沌中缓缓沉降!

顾怀没有停顿,他迅速将叠了数层的粗布滤布固定在一个破陶碗上,小心翼翼地将产生沉淀的盐水慢慢倾倒上去。

浑浊的液体透过滤布,滴落的滤液,竟真的变得清澈了许多!虽然还带着淡淡的黄色,但那种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苦涩气,已大为减弱!

小火苗重新被拨旺,舔着罐底,终于,当罐中水分即将蒸干时--

奇迹出现了。

白色的结晶,开始沿着罐壁悄然析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罐底铺满了一层细腻、雪白、晶莹剔透的颗粒!

杨震原本移开的目光瞬间被拉了回来,他抱臂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见惯了生死、早已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那是纯粹的错愕与难以置信。

福伯也停止了咳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有些陌生的小少爷,嘴巴微微张着。

那罐底白色,是如此纯粹,如此耀眼,在这昏暗、破败、充满绝望气息的土坯房里,宛如劈开黑暗的一道曙光!

顾怀死死盯着那层白雪,呼吸都为之停滞,直到陶罐被烧得发出‘噼啪’一声轻响,他才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手指在微微颤抖。

“成功了,”他说,语气里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然后小心地用木勺小心刮下一点,递给杨震,“杨兄,尝尝。”

杨震沉默地看着那勺白雪,又抬眼看了看顾怀,这才伸出粗大的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瞬间,这个虬髯大汉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尝过官盐的涩,尝过矿盐的苦,但从未尝过如此...如此纯粹的咸!

他猛地抬头看向顾怀,眼神里是一种深沉的震惊,他没有说话,但那剧烈收缩的瞳孔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已经说明了这个汉子内心的天翻地覆。

顾怀又将一点点盐末送到福伯嘴边,老仆颤抖着舔了一下,下一刻,他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老泪瞬间纵横:“少爷!这...这...”

“只是一些简单的道理而已。”顾怀轻声打断他,然后目光转向杨震,变得深沉起来。

在决定让杨震旁观整个制盐过程时,顾怀就在赌。

赌这个见惯了生死、心有不平的逃兵,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份底线,不会生出见财起意的贪婪。

现在看来,他赌对了,杨震的眼里满是震惊,而没有杀意。

而杨震也将目光投到了顾怀身上--这个家徒四壁、险些饿死的书生,就用那些溃兵留下的、狗都不屑多啃的粗劣矿盐,加上随处可见的草木灰和清水...

就在这漏风的破厨房里,变出了这等闻所未闻的精盐?

他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落魄读书人?

“这个,值钱吗?”顾怀满带着希冀问道。

杨震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很值钱。”

“这一小勺,在边关能换一条人命。  ”

......

“东西虽然做出来了,但怎么卖才是个大问题。”

在赢得与这个操蛋世道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搏杀后,顾怀的声音仍然有些激动的颤抖,但他还是冷静分析道:

“太扎眼了,官府、盐枭,都不会放过我们,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我们只能一点点地卖,换最急需的东西,绝不能引人注目。”

沉默听着的杨震再次对这个书生高看了一分,凝重地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是换粮食,”顾怀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杨震身上,“杨兄,我不熟悉此地,福伯又病重,只能拜托你去城里。找个不起眼的杂货铺,用这个,”他撕下一块干净的里衣布料,包了一小撮,约莫半两重的精盐,“换些粟米,能有点肉干或者油最好,再买更多的矿盐坯回来。”

杨震接过那小小的布包,入手微沉。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顾怀:“你不怕我拿着这东西跑了?”

顾怀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笃定:“我信你。”

“这种世道,的确不能轻信旁人,但我信昨日在院中,那个路见不平、出手诛杀溃兵的汉子!”

“我顾怀如今是一无所有,但看人的眼光还有几分,能为陌生人拔刀的人,绝不会是背信弃义、欺凌弱小之辈!”

杨震愣了片刻,虬髯遮掩下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不是没被人信任过,在军中也曾有过袍泽之谊,但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一个人敢将全部身家性命,押在另一个相识不过一日、底细不明的逃兵身上...

这份魄力,这份看人的狠辣,以及话语间那股毫不掩饰的、对他杨震为人品性的推崇...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盐包小心翼翼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

“这东西,叫什么?”

“就叫它,雪花盐吧。”

......

杨震在天色蒙蒙亮时出发,日头将近正午时归来。

他带回的东西超出了顾怀的预期:半袋粟米,一小块风干的腊肉,一小罐猪油,以及两大包沉甸甸的矿盐坯。

“杂货铺的掌柜看到这盐,很吃惊,但没多问,”杨震言简意赅,“按你说的,只说是家里留下的,换救命粮,价钱还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进城时塞了从溃兵身上搜来的钱,守卫没看路引。”

顾怀点了点头,这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世道的秩序已然崩坏,从今往后,钱才是最能打点一切的东西。

接下来,这间破败的土坯房里,终于升起了久违的、带着真正食物香气的炊烟。

顾怀亲自下手,用换来的粟米和一点点腊肉、猪油,混合着野菜,煮了一锅稠厚的粥。

当米香、肉香和油香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时,连杨震都忍不住多看了那锅一眼。

三个人沉默地吃着这乱世中的第一顿饱饭。

热粥下肚,暖流涌向四肢百骸,福伯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杨震吃得很快,但吃完后,他看着空碗,沉默了一下,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似乎都缓和了些许。

“很久没吃过这样的饭了。”他低声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怀知道,时候到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杨震:“杨兄,若你仍要离开,我主仆二人就算身怀此物,在这个世道,也必死无疑,而且杨兄你一身本事,难道就甘心永远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最后烂死在哪个无名角落?”

杨震心头一凛:“你什么意思?”

“留下!”顾怀说,“与我结盟,我来谋划,杨兄掌安危与武力,所得,你我共享,福祸同当!只为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上!”

杨震眼神锐利地盯着这个短短两日内让他震惊数次的书生,仿佛在衡量这句话的分量和真假

“福祸同当,堂堂正正...”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低声喃喃。

他似乎有些意动,但最终,还是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嘴,轻轻摇头:

“我可以多留一段时日,但长久在此,怕是还要连累你们...此事就先不提了。”

顾怀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坚持:“乱世将至,这里也的确不适合久待,我们需要找到更稳妥的销路,一点点攒钱,然后...离开这里,杨兄就再多考虑一段时日吧。”

杨震轻轻点头,很自然地开口问道:

“接下来怎么干?”

......

接下来的几天,靠着杨震一次次往返那家杂货铺,用少量雪花盐换回生存物资,日子总算勉强撑了下来,福伯的身体也在温饱线下一点点恢复。

但顾怀很清楚,一直在一家铺子出货,风险也在累积。

“这次我跟杨兄你一起去。”顾怀对正准备再次出门的杨震说。

杨震略显诧异地抬眼。

“总得亲眼看看这江陵城,看看我们活在什么样的地方,再买些东西--新的滤布,陶罐之类,”顾怀解释着,“而且,这次之后,那家杂货铺不能再去了。”

杨震沉默点头,没有反对。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晨露朝江陵城走去。

越靠近城池,路上的流民便越多,面黄肌瘦的人们蜷缩在官道旁,眼神麻木,城墙高大却残破,守卫的兵卒眼神懒散中透着戾气,对入城的流民推推搡搡。

杨震熟门熟路地塞过去几个铜钱,那兵卒掂了掂,不耐烦地挥挥手,看也没看他们所谓的“路引”。

城内景象,比城外也好不了多少,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行人面色惶惶,步履匆匆。

两人来到那家位于偏僻小巷的杂货铺,交易完成得干脆利落,掌柜的验过精盐,迅速将包好的粟米和一小串铜钱递出。

看见杨震走出杂货铺,顾怀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这最后一次交易,总算还是顺利。

他正要汇合杨震一起离开,一种莫名的寒意却顺着脊背爬上来。

“怎么了?”抱着食物的杨震敏锐地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

“没什么,错觉吧。”顾怀摇摇头,压下心头的不安。

两人转身,汇入逐渐多起来的行人中。

而在杂货铺对面街角的阴影里,一个蹲在地上、穿着短衫、看起来像是等活干的闲汉,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看着顾怀和杨震消失的方向,嘴角扯出一抹轻笑,对着远处打了个手势,然后朝着两人的背影跟了上去。

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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