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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盐枭


走出那家偏僻的杂货铺,顾怀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刚换来的粟米。

这给了他久违的安心的感觉。

然而,这点微薄的安全感,在踏入人流稀疏的长巷时,瞬间烟消云散。

杨震的脚步比他更早一顿。

“有人,”杨震的声音压得极低,身体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将顾怀护在了更靠内的位置,“后面,两个;前面巷口,还有一个。”

顾怀心头一凛,没有回头,用眼角余光瞥去,果然看到两个穿着普通短褂的汉子,正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而前方巷子出口处,不知何时也靠上了一个身影,看似悠闲,却堵住了去路。

杨震看似随意地站着,但整个人的气质已从之前的沉默内敛,变得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战刀,锐利逼人。

顾怀甚至注意到,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已悄然按在了后腰短刀的刀柄上。

然而,对方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

“我没有仇家,至少江陵没有,”顾怀低声道,“冲杨兄你来的?”

杨震微微摇头:“我才到江陵,也不可能是来找我的。”

“那他们...”

说话间,后方那两个汉子加快脚步,一左一右贴近,语气还算客气:

“两位,我们刘爷有请,喝杯茶。”

“哪个刘爷?”顾怀沉声问道。

“江陵城里,还能有哪个刘爷?”右侧的汉子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黄黑的牙齿,皮笑肉不笑,“自然是做盐货生意的刘全,刘五爷。”

顾怀的心沉了下去。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即使再小心,那雪白的盐,还是像黑夜里的萤火,引来了觊觎的目光。

“我们还有事,能改日再拜访吗?”他说。

黄牙汉子的脸色沉了下来:“别给脸不...”

就在这时,杨震动了!他身形如鬼魅般一侧,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黄牙汉子便觉脖颈一凉--杨震的短刀已然出鞘半寸,冰冷的刀锋紧紧贴在了他的咽喉皮肤上,激得他汗毛倒竖!

“你...”黄牙汉子又惊又怒,想挣扎,却发现对方扣住自己肩膀的手如同铁箍,根本动弹不得。

“妈的!你敢动手?!”另一名汉子厉声喝道,手也摸向了腰间。

杨震看都没看他,只是对着被制住的黄牙汉子,声音极冷:“我连喝兵血、杀良冒功的边军都尉都宰了,你算个什么东西?试试我敢不敢?”

那浓烈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让黄牙汉子瞬间脸色惨白,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放什么狠话,下一秒这柄刀就会割开自己的喉咙。

最终还是顾怀伸出手,轻轻按住了杨震的肩膀。

“杨兄,”他微微摇头,示意这里是城内,不能动手,“喝茶而已,去一趟也无妨。”

杨震与他对视一眼,眼中戾气稍敛,冷哼一声,手腕一翻,短刀“锵”地一声归鞘,同时松开了手。

那黄牙汉子踉跄后退两步,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看向杨震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带路。”顾怀不再多言,语气恢复了平静。

......

请人的地方是一处位于城西、门面寻常的茶楼。

茶楼里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引路的汉子将他们带到二楼一间雅室门外,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

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打开的支摘窗,窗外是熙攘的街景,一个身着靛蓝色绸衫,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窗边的茶桌后,慢条斯理地烫着茶杯。

他抬头看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温和,像是个寻常的商铺东家,而非掌控一方私盐命脉的枭雄。

“公子,壮士,冒昧相请,打扰了,”刘全站起身,拱手一礼,姿态从容,“鄙人刘全,做些小本生意,二位,请坐。”

他目光在顾怀脸上停留一瞬,又掠过杨震,最后落回顾怀身上,笑意越发浓了几分。

顾怀和杨震依言在对面坐下,桌上茶香袅袅,刚刚被卖入杂货铺的一小包雪花盐,如今就摆在桌面上,雪白得刺眼。

“刘爷找我们,有何指教?”顾怀开门见山。

刘全笑了笑,提起小巧的紫砂壶,为两人斟上清亮的茶汤,动作行云流水。

“指教不敢当,只是听闻近日市面上,流出了一些...品质极佳的盐。”

他放下茶壶,目光平和地看着顾怀,全程没有去看桌面,只是叹息道:“好东西啊...洁白如雪,纯净无比,刘某做了半辈子盐货生意,自问见过的盐不少,但如此品相的,实属罕见,心下好奇,便想见见能拿出这等好货的人物。”

事到如今,已经没法蒙混过关了。

顾怀垂下眼帘:“是我们拿出来的,家门破败,只能用这东西换点吃食,倒是让刘爷见笑了。”

“哦?原来是家中存货?”

“是。”

“那为什么每一次的货都有细微差别?以刘某的眼光看,倒像是...刚刚做出来的?”

顾怀心中叹息一声:“刘爷慧眼如炬,一点家传手艺而已。”

“家传手艺?”刘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公子看起来是个世代书香的读书人,何来这等制盐的家传?这盐的来路,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这次没有等到顾怀回答,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锐光一闪而逝:

“不过,刘某今日请二位来,并非为了追究来历,我是生意人,看重的是货,是利。”

“刘爷的意思是?”顾怀心中警惕更甚。

“合作,”刘全吐出两个字,“公子有这般奇技,蜗居乡野,与这些杂货铺做些零星交易,实在是明珠蒙尘,也风险极大,官府、其他捞偏门的,迟早会盯上你们。”

他顿了顿,笑道:“加入我们,我提供场地、原料、人手,以及庇护,你专心制盐,所得利润,我可以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成--保你和你的人,在江陵地界,安稳富贵。”

条件听起来优厚,但顾怀的心却瞬间冰凉。

加入?说得很好听--但不过就是吞并。

一旦进了他的地盘,失去了自主,方子被摸清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他和杨震、福伯,便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两成利?也要有命花才行。

顾怀沉默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破局之法,别看刘全此刻这么好说话,如果直接拒绝,恐怕立刻就要撕破脸。

就在这时,坐在他侧后方的杨震,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少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别怕,谈不拢,我护你杀出去。”

顾怀心中一暖,但更知不可行,他轻轻摇头,示意杨震稍安勿躁。

他深吸一口气,迎向刘全那看似温和的目光,缓缓开口:

“刘爷仁义,在下心领,只是我们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这制盐的手艺,也只想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想假手他人。”

他尝试争取:“若是刘爷对这盐有兴趣,我们可以长期供货,价格,可以比市面上的好盐低两成,刘爷渠道广阔,不愁销路,我们只求细水长流,各取所需,如何?”

雅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刘全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双眼睛里,温和尽褪,只剩下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公子,”他说,“你是读书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有些饭,一个人是端不稳的,硬要端,可能会烫手,也可能会摔了碗,连累身边的人一起饿死。”

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却越来越重:

“在这江陵,七成以上的盐货生意,我说了算,你不同我合作,这盐,你一粒也卖不出去,就算你侥幸卖出去一点,也会惹来你无法想象的麻烦,到时候,恐怕就不是刘某请你喝茶这么简单了。”

这番话一出,顾怀身子微僵,杨震放在桌下的手已然握紧,死死盯住刘全,身体微微前倾,蓄势待发。

角落里的汉子也摸向了身后。

似乎下一刻,这间茶楼就要血溅五步。

逃?或许能逃出去,但得罪了当地的盐枭...不止刚刚触及的明媚要破碎,之后更是要举步维艰。

绝望的压力催生出极致的急智,就在刘全眼神渐冷,似乎即将失去耐心时,顾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光芒:

“刘爷!若我能提供的,不止是这一点点样品呢?”

刘全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眼神微凝:“哦?”

顾怀语速加快,带着股孤注一掷的味道:“五天!给我五天时间,我能给你一百斤!同样品质,雪一样白的盐!”

他看到刘全眼中那抹深藏的贪婪终于被触动,趁热打铁道:“一百斤只是开始!只要原料充足,我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到时候,不仅是江陵,周边几州府的顶级盐市,都会是刘爷的囊中之物!想想那会是多少银子...堆成山的银子!”

“我们合作!你供原料,你来卖盐,我只负责生产,保证产量和质量!所得利润...我们五五分账!”

“五五?”刘全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楼下。

良久,他缓缓转身,目光重新落在顾怀脸上,那目光里已没有了丝毫温度,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审视货物的冰冷。

“五天,一百斤。可以,就按你说的,五五之数。”他的语气很平静。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顾怀如坠冰窟:“公子是爽快人,刘某也不绕弯子,你们住在城外十里坡,那个...留在屋子里的老仆,身体似乎不太好?”

顾怀浑身一震,瞳孔猛地收缩。

刘全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人遍体生寒:“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江陵地界不太平,公子还是要好生看顾才是。”

“五天,一百斤,”他重复了一遍,笑得很温和,“那刘某,就等公子的好消息了。”

......

走出茶楼,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顾怀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比起疯狂的溃兵,刘全这样能在乱世里做私盐生意的人要难对付不知道多少倍。

“好在谈成了。”一直握着刀的杨震回头看向茶楼,轻声说。

“是啊,谈成了,”顾怀的声音干涩,“但先别急着高兴...先回家再说。”

两人不再多言,加快脚步往城外赶,顾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随着距离土坯房越近,越来越强烈。

推开那扇虚掩的、象征着他在这乱世唯一栖身之所的破木门--

一片狼藉,刺目惊心。

被砸烂的破箱,散落一地的杂物,碎裂的瓦罐,倾倒的水缸...

理所当然地没有找到方子,便通过这种方式来泄愤。

而在那片狼藉中央,福伯蜷缩着,花白的头发被血污黏在额角脸上,气息微弱,身下的泥土已被染成深褐色,墙壁上,那用血写就的、狰狞扭曲的“五天”二字,映在顾怀的眼底。

顾怀站在门口,身体僵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他死死咬着牙,将那沸腾的杀意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封的寒潭。

他一步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福伯的鼻息,感受到那游丝般的气流,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就在这时,福伯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是顾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少...少爷,老奴...没、没事,你快走,有强盗...”

顾怀死死抿着唇,轻轻拍了拍福伯的手,脱下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轻柔地盖在老人冰冷的身躯上。

然后,他站起身,转向一直沉默跟在他身后、眼神同样冰冷如铁的杨震。

“杨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颤抖,“你要离开吗?”

杨震看着眼前这片惨状,看着顾怀那强压着巨大悲痛和愤怒的背影,缓缓摇头:

“当然不。”

顾怀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声音低沉:“但盐帮的势力很大,我们,好像惹不起他们。”

杨震闻言,嘴角扯出一抹带着血腥气的、近乎轻蔑的弧度,他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战场上,我见过足够多的死人,相比之下,这些躲在阴沟里的虫豸,不值一提。”

顾怀沉默了。

他看着选择留下的杨震,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福伯,看着墙上那血淋淋的威胁...

良久,他轻轻点头,眼底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下,仿佛有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然后又以一种更坚硬、更冷酷的方式重新凝结。

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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