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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套路,都是套路


黄袍怪再没来过,只是叫柳少君捎了话过来,说是年底事务繁忙,须得过了年才好送我离开。

一撮毛传这话时,红袖刚从后山上摘了几枝梅花回来,正立在窗前摆弄着,闻言忙道:“可不是忙,我刚才去摘花,瞧着谷里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好些冬眠的都醒了,正沿着路扎彩灯呢!”红袖偷瞥我一眼,又道,“听说过年这几日,除了白骨夫人和桃花仙她们要过来,就连远处几个洞府的洞主也要来拜访咱们大王,个个都说要奉咱们大王为主呢!公主,您说到那时候,咱们大王岂不是和人间的皇帝一般了?您可就成了皇后了!”

我仍趴在软榻上抻我的懒筋,淡淡道:“你当做皇帝真跟戏台上演的那般,三五大臣便是文武百官,七八散兵成就雄兵十万么?就你们大王这样的,离着皇帝还远着呢,顶多,呃……算个山匪头子吧!还皇后,别说我和你家大王不是夫妻,纵是夫妻,撑死了也就是个压寨夫人!”

红袖听得嘿嘿直笑,又道:“压寨夫人也挺好啊,逍遥自在!”

我点头,因把身体压得太低,说话都有些气喘,“山匪婆子嘛,当然是自由自在。”

正说着话,一撮毛却又从外面跑了进来,叫道:“公主,公主,白骨夫人与桃花仙一块儿来看您了。”

她们两个与我并无多大交情,却突然来看我做什么?

我闻言一怔,虽百般不解,却也只得从榻上爬了起来,紧着招呼红袖帮我梳妆,谁知衣服还没穿整齐呢,就听一撮毛在门口叫道:“哎呀!她们已经进院门了!”

我忙往门外去迎着,人才刚出了门口,就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桃花仙已是裹着一阵香气扑到了我的身前,一把将我紧紧抱住了,扯着长音叫道:“我苦命的公主啊!”说着,语气忽又一转,恨恨道,“公主莫怕,有我在呢!我这就把那小贱人一刀宰了,叫她到阴曹地府寻她的一世之约去!”

我一时傻住,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仙、仙……仙子,这是哪里话?”

白骨夫人倒依旧是惯常的温婉平和,忙从后把桃花仙扯开,柔声劝道:“你这火爆脾气,说了多少遍都不改,一怎样就提刀喊打喊杀,嚷嚷得满天下的人都知道,做人哪能这样野蛮粗暴?是不是?”

“就是,就是!”我忙应和,“不要野蛮,拒绝粗暴。”

“对嘛!”白骨夫人轻移莲步走上前来,伸出纤纤玉手替我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襟,又赞道,“瞧瞧,还是公主明白,纵是心里再恨,这面上啊也不能露出半分来。不就是个娼家养大的小蹄子嘛,随便使点毒也就解决了,何必非得见血呢!”

能得她两个这般“厚爱”,我真是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讷讷道:“这样……不大好吧?毕竟海棠姑娘也并无错处,实在无辜。”

“无辜?她无辜?”桃花仙柳眉倒竖,怒气罩面,“她无辜还长成了那么个模样?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一准是个狐狸精!”

我闻言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红袖,果然就见她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叫道:“仙子可别冤枉我们狐狸精!狐狸精怎么了?我们既长不出她那模样,也做不出她那事!”

我生怕红袖再惹恼了桃花仙,忙就伸手安抚她,“莫急,莫急,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白骨夫人也来做和事佬,道:“红袖说得有理,有理!”

“就是嘛!”红袖十分不满地甩了甩帕子,愤愤道:“我要是能长成她那模样,早就跑去凡世间兴风作浪了,还钻这穷山沟子做什么?”

我默了一默,竟觉红袖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那边,桃花仙却似找到了知己,与红袖越说越近乎,不过眨眼工夫,两人便尽弃前嫌,携手进了屋里。一撮毛还在门口尽职尽责地撩着门帘,我看一眼身边的白骨夫人,只得也与她客气道:“夫人请屋里坐吧。”

白骨夫人便“爱怜”地执起我的手来,一面温声安慰着,一面同我往屋里走。

屋内,红袖已经让着桃花仙坐下了,手脚麻溜地端了茶上来,小嘴也是利索,一刻不得闲地说道:“仙子莫心慌,她长得又能怎样?咱们大王还不是不喜欢她!奴家早打听到了,大王自把她在梨花苑安置下后,就没踩过她那门槛!一趟都没去过!晾着她呢!”

许是这个消息实在是好,桃花仙那里终于收了泼辣,又恢复了娇憨模样,一手端着茶,另一只手半捏着茶杯盖,轻侧着头看红袖,奇道:“真的?大王一次都没去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红袖摇头,坚定无比。

“这可是稀奇,那小贱人长了那么个好模样,大王瞧着竟丝毫没有动心?”桃花仙又问。

红袖摇头,答道:“奴家也不知为何,反正咱们大王是不喜欢!”

白骨夫人慢慢抿了口茶,不急不忙地插嘴:“你们还是年轻,见识少。我和你们说,这人啊,越是自己有什么,反而越不在乎什么了。那有钱的,从不在意别人有没有钱,这有貌的,自然也不着重别人有没有貌了!你们大王自己长得就好,所以也就不觉得那海棠有什么稀罕,反而更容易喜欢相貌不咋样的!”

“哦——”红袖与桃花仙两个恍然大悟,齐齐点头,“原来竟是这般!”

红袖领悟力似是更强些,很快便融会贯通了,与桃花仙说道:“难怪大王只喜欢我们公主!”

桃花仙点头,应和道:“难怪对我们不假辞色,原来竟不是咱们长得不好!”

我本一直在旁安静陪坐,听到这话,怎么咂摸都有点不对劲,忍不住出声打断她们,问道:“我长得也没那么难看吧?”

纵这百花羞相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可好歹也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鲜鲜嫩嫩的小美人一个,怎的就成“相貌不咋样的”了?

我这般一问,那几人才觉出自己话说得不大好,面上多少都有些尴尬,桃花仙那里快人快语,紧着解释道:“公主莫多心,咱们可没那个意思,您长得也挺好的。”

“的确挺好的!”红袖又忙补充。

我颇为无语,也懒得再与几个妖怪计较美丑问题,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道:“不知夫人和仙子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啊?”

“来看看你!”桃花仙应付地接了一句,便又转过头去与红袖说话。

还是白骨夫人那里更稳重些,客客气气地与我说道:“咱们是听说了海棠那事,借着来谷中过年的由头,过来瞧瞧公主,也是想劝您两句。这人啊,得往开里看,她海棠便是长得再好,百年之后也是一具红粉骷髅,并不会比您多出两块骨头来!”

呵呵!白骨夫人不愧是白骨夫人,真会劝人!

我强自笑了笑,道:“劳您二位惦念了,我挺好的,也已与大王说定了,等过了年,他就送我回宝象国。”

这话终于惊动了桃花仙,她忽地转过头来,问我道:“您要去宝象国?”

我点头,“嗯,年后就走!”

“宝象国都城?”她又问。

“是。”我答。

“哎哟!那得求您件事!”桃花仙顿时来了精神头,眼睛快要放出光来,特意凑近了我,兴奋地说道,“我听人说了,芳香斋的胭脂最好,买水粉却要去美人坊。您受受累,多替我捎些回来!”

我默默无语,看着她那张娇滴滴吹弹可破的桃花脸,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把胸口翻腾的血气强压了回去,呵呵笑道:“好,如若可能,我定叫人给你多送些来!”

“若是方便,也帮我捎些来。”白骨夫人似是还有点不好意思,顿了一顿,又立刻补充道,“银钱我回头就叫人给公主送来,我长得白,水粉用不大着,倒是胭脂使得多些。”

我强咧了咧嘴角,应道:“好。”

白骨夫人与桃花仙两个又坐了好一阵,眼瞅着太阳都上了头顶,再不走我就得留饭了,这才又劝了我几句,施施然走了。我带着红袖把她们送出院门,瞧着都走远了,这才回头与红袖感叹:“你们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被人打死,也算稀奇!”

不料红袖却是瞪大了眼睛,道:“谁说没被人打死过?你当白骨夫人为何现在这般好脾气,还不是被生活磋磨的,这都不知道被人打死多少回了!”

“吓!”我听得惊奇,不禁问道,“被打死了怎么办?”

“埋土里重新活呗!”红袖说得很是轻松,又道,“反正不过是枯骨一具,再死也死不到哪里去。白虎岭又是个好地方,灵气重,在土里埋个百八十年,也就能再爬出来了。”

我愣愣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本以为忙乱了这么一上午,下午许是就能消停了,谁知我这里才刚睡过了午觉,一撮毛就又从外跑了进来,脸上神情比上午时还要兴奋几分,只一迭声地叫道:“来了!来了!来了!”

难不成是黄袍怪来了?

我这里正猜着,就听得红袖也又惊又喜地问道:“大王来了?”

不料一撮毛却紧着摇头,“不不不是!不是大王!是苏苏合,哦,不不,是梨花院的海棠姑娘!”

此话一出,莫说是红袖明显一愣,便是我也有些怔住了。

红袖那里又问道:“她是同那素衣仙子一同来的?”

“没,就她一个人!”一撮毛忙道,“素衣仙子上午刚走了,说是要去办什么公差。”

红袖一听这个,立刻就精神了,挽着袖子就往外走,道:“敢情好了,就她一个还怕什么!大爷的,一个人还敢上门来耀武扬威,这是过来找撕呢吧?”

瞧她摩拳擦掌一副要去打架的模样,慌得我一把拽住了她,劝道:“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人家都上了门,咱们更该以礼相待才好!”

一撮毛在旁边生怕不够乱,也跟着凑热闹道:“对!公主说得对,咱们对她先礼后兵!”

“还礼什么礼啊,打不过才跟她礼呢,这会子素衣仙子又不在,海棠一介凡人,怕她作甚?就是不打杀了她,也得先好好磋磨她一顿!”红袖恨恨道。

“千万别!”我忙道,瞧着劝说不管用,只得另辟蹊径,随口胡诌道,“你们不曾在人间生活过,不知人心险恶。还是白骨夫人说得对,你便是心里再恨,面上也千万不要带出分毫来!眼下你虽瞧着海棠是一个人来的,可谁知她是不是故意这般,还留着后手呢?没准一会儿大王也就到了,到时正好看到你欺负海棠,大王会怎么看你,又怎么想你?”

“真的?”红袖将信将疑。

我赶紧点头,“真得不能再真了,你想想我是哪里长大,这样的手段,我在宫里见得多了!”

就这样连哄带骗,总算把她两个说住,那边,海棠已是到了院中,却未进门,只扬声道:“梨花苑海棠求见公主。”

我正要起身出去迎,不想却又被红袖一把摁了回去.

红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低声道:“她是个什么玩意,也要公主去迎?公主且安坐,待奴家先去会一会她!”

“要冷静!千万莫要给人寻了把柄去!”我忙嘱咐,生怕不管用,又拎出黄袍怪来用,警告道,“还有你家大王,这会儿正不知在哪里偷看着呢,越是到这个时候,越要做出个姿态来给人瞧!可明白?”

红袖冷哼一声,手中帕子一甩,扭着小腰就出去了。

片刻后,就听得门外传来她夸张的娇笑声,“哎哟,是海棠姑娘啊!这是哪阵龙卷风把您刮这儿来了?难怪昨晚上夜猫子在这院子里叫了半宿呢,原来是应在您这儿了。稀客,稀客,快请进来,快请!”

门帘一掀,红袖让着海棠进了门,又道:“我们公主昨夜里没睡好,晌午补了一觉,这会子刚起身,您来得正是时候!”

海棠今儿穿了身天青色衣裙,外面披着件银鼠皮的斗篷,整个人似一根嫩葱,水灵灵的喜人。我忙起身让着她坐下,又打发了红袖去上茶,捎带着把一撮毛也支了出去,这才与海棠说道:“这谷里的小妖都这样脾气,嘴坏人不坏,你莫要在意,日子待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海棠闻言看我两眼,这才柔声道:“多谢公主教诲,海棠记下了。”

我微怔了下,心道这“教诲”二字用得可不大对。

许是太久没见过真正的人类,便是海棠,我瞧了也倍感亲切,又笑道:“其实,我刚来这谷中时,也和你一般,瞧了什么都觉得心惊胆战。不过住的时间长了,就发觉这妖精和人也差不到哪去,心思反而更单纯些。”

这边话还未说完,红袖那边便端着茶进了门,笑着接道:“那是因为公主您人善,才会瞧着谁都是好的,有的人哪,可未必!”

她这般话里带刺,我听了都觉得尴尬,忙又想支红袖出去,“你去厨房里看一看,我要的那些点心可是有了,若有就拿些过来,给海棠姑娘尝尝。”

红袖横了我一眼,甩了甩帕子,百般不情愿地出去了。

我向海棠干巴巴地笑笑,解释道:“红袖就是这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对着谁都一样,你莫和她一般见识。”

海棠也是抿嘴而笑,“公主的确心善,不论是对奴婢,还是对旁人。”

我倒真算不上心善,只是觉着自己马上要拍屁股走人了,不管日后是否会再相见,人情总是留一线的好,没得必要再去得罪任何人,包括红袖、白骨夫人她们,甚至眼前的海棠,人家和我又没仇没怨的。

我淡淡一笑,没言声。

海棠那里又抬眼看我,似是犹豫了一番,才又问我道:“妾听人说公主要回宝象国了,可是真的?”

她这般开门见山,我也不好与她兜圈子,便直言道:“年后就走。”

“再不回来了么?”海棠又问。

“再不回来。”

海棠不言,只眨着眼睛打量我,直待我被她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突然又问道:“可是因为妾身?”

这话就有点明知故问了。

我心里有点不大喜欢,反问她道:“海棠姑娘以为呢?”

海棠却道:“若是只因妾身,公主大可不必如此。”

我不觉有些意外,正思量她是何用意,就又听得她继续说道:“公主可曾想过,您与大王感情甚笃,妾身一来,便逼得您孤身离去,于众人眼中,该如何看待妾身?”

我不动声色,道:“你与大王有约在前,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

“那大王呢,大王的想法,妾身也可不顾吗?”海棠向我浅浅一笑,又道,“实不瞒公主,前世之事,妾身已经尽忘,而这一世,妾身是个苦出身,全得素衣仙子相救,这才脱离火海。此生能得一处容身,妾已是感激不尽,又怎能因一个莫须有的约定而坏大王与公主的姻缘?”

她说得真诚,纵是我心有提防,也不觉有些动容。

红袖那里正端着点心盘子进门,正好把话听了大半去,立刻就扑了过来,应和道:“海棠姑娘说得对呀!公主既能与大王拜堂成亲,可见这一世也是有姻缘的,怎能随意就散了呢?”

“红袖姐姐所言极是!”海棠那里突然起身,整衣向我拜倒下去,又道,“妾本卑贱,不堪与大王匹配,求公主长留谷中与大王相守,妾愿为奴为婢,伺候大王与公主,还望公主成全!”

我愣了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心道:来了!久违的宫斗终于来了!

这般品貌的人,肯屈居人下已是难得,竟然还自愿为奴为婢……纵观往事,凡是说过这话的,十个里面有九个非但没有为奴为婢,反而都掀了旧主,自己翻身做了主子。

血淋淋的教训都摆在那里,我若再上当,那真就是个棒槌了!

海棠仍伏在地上,姿态压得极低。

母亲曾说过:人有所求,才会伏低姿态,所求越多,姿态越低。

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她那般清冽出众的身姿相貌,该一直挺胸昂头桀骜不屈的才是,实不该做出如此之态来。

许是久久等不到我的反应,海棠小心抬眼看我,又央求道:“求公主留下,切莫伤了大王一片痴心。”

红袖在旁一个劲地冲我挤眼,又往海棠那边努嘴,暗示我上前去扶。

我没动,皱眉看向跪在脚下的海棠,道:“你起来说话。”

海棠却道:“公主若不应海棠,海棠便长跪不起。”

我挺反感这种动辄拿下跪、寻死来要挟人的,可想到海棠身世,却又有些心软,便真心实意地与她说道:“海棠,我既说要走,便是真心想走,绝非拿此要挟大王。而大王也是明理之人,不会把此事错怪到你的身上。你大可不必委屈自己来做此事,既叫我为难,也让自己难堪。”

海棠愣了一愣,似是迟疑了一下,却仍是俯下身去,道:“海棠一来,公主便走,海棠便成了坏公主与大王姻缘的恶人,海棠不敢,只求公主留下。”

她仍这般执拗,终惹得我不耐起来,反问她道:“我若不留呢?”

海棠抬头看我,问道:“公主执意要走,可是因为妾身?”

“不错。”我点头,故意说道,“你现在话说得好听,谁知日后会不会变卦?你与大王本有姻缘之约,又如此美貌,只要稍弄手段,许是就将大王笼络了去。到时我被大王冷落,在这谷中无亲无友,又无人相帮,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诉无门?”

海棠面色苍白,微微抿唇思量片刻,方咬牙说道:“公主若不信妾身,妾身愿以死明志。”

“哎哟,公主!”红袖沉不住气,先从旁跳了出来,急道,“海棠姑娘一片忠心,您就信了她吧!”说完,又转去劝海棠,“海棠姑娘也是,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闹死闹活的,咱们公主心软,可受不得这个。”

她说着,便要过去扶海棠。

我一把拉住红袖,只盯着海棠看,问道:“你要以死明志?”

海棠朗声答道:“只要公主能与大王相亲相爱,海棠愿以死明志。”

若说她因没了前世记忆,对黄袍怪已不在意,我还有几分相信,可若说她能为了黄袍怪甘心赴死,这话我却不信。

这非亲非故的,谁吃饱了撑的愿为他人牺牲性命?

海棠来我这里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无非是想要讨黄袍怪欢心,搏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俗话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自己算计,纵是耍些手段也无可厚非。这些人情世故我都明白,能配合的我也配合。只是,你这般过来坑我就有些不对了。

你既然要拿我垫脚,就别怪我对你也不客气了。

我笑了一笑,道:“你若要我安心,倒是用不着以死明志,只要自愿离开这里,或是另嫁他人,便成了。”

就见海棠身子微微颤了一颤,好一会儿,才涩声说道:“海棠父母双亡,早已是无亲无故,无处可去,还求公主发发善心,别赶海棠离开。”

“哟!瞧着也怪可怜的!”红袖感叹,眼圈一时都红了。

“不是赶你离开,而是帮你安排个去处。”我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另寻个地方,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海棠垂泪,再一次磕下头去,道:“若公主非要赶海棠离开,那海棠只有一死!”

听听,本来是我要走,被她三绕两绕,便成了我非要赶她离开了。

“公主!”红袖那里不知不觉就已上当,忙凑到我耳边劝道,“公主,还是白骨夫人说得对,您看她不顺眼,想个什么法子不能要了她的性命,反正那素衣仙子又不在,没人护她,干吗非得落个刻薄的名声?冷静,公主,千万要冷静!忘了您刚才怎么劝我的?大王不知正在哪里偷看呢!”

我手上仍抓着红袖不放,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海棠。

四下里一片寂静,海棠跪在地上抖了一会儿,缓缓地站起身来,轻声道:“海棠本就是一条贱命,若无素衣仙子相救,早已是枯骨一具,能活到此刻已是幸运,还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只求公主言而有信,待妾身死后能与大王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等等!我应了她什么,她便叫我“言而有信”?

海棠那里却凄楚一笑,猛地一头往旁边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亲娘啊!”红袖惊呼一声,化作一道红光便冲了过去。

红袖快,却还有人比她更快,赶在她之前,门口方向忽射了一道金光来,赶在那红光之前拦在了柱子前面。海棠这般闷头撞过去,似是撞到了一个无形的屏障,随即就又被弹了回来,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

就连红袖那赶去拦人的,也被那金光屏障弹了出去,直往后飞了老远才落地,一抬头正好看到门口的黄袍怪,惊声叫道:“大王?”

海棠闻声也忙转头往门口看去,待见来人确是黄袍怪,连忙也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却不知是刚才摔得狠了,还是心神慌乱,一时竟是无法爬起身来。

黄袍怪并不理会那两人,只是默默看我。

我就坐在那里任他瞧着,不冷不热地问道:“大王在那儿站了多久了?这场戏可是都看全了?”

黄袍怪默然不语,又瞧我两眼,却是走上前来把海棠从地上拉起,拽着她就往外走。海棠怔了一怔,忙回头看看我,又去看黄袍怪,一面踉跄着随他往外走,一面急声说道:“大王,您误会公主了,公主从不曾迫我,您听我解释。”

黄袍怪不发一言,只是大步往外走,海棠那里就一直叫道:“您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她就这般不停地说着“解释”,直到被黄袍怪扯出了屋子,一路走远,却也未能从她嘴里听到只言片语的解释。

红袖仍傻愣愣地坐在地上,瞅瞅我,又去瞅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然后再回过头来瞅我,似是还有些蒙圈,道:“公主,咱们这是……被坑了?”

瞧她这般模样,我却不觉笑了,往门外抬了抬下巴,道:“这回知道什么叫后手了吧?你也学着点,别整天甩着个帕子冒傻气,白白坠了你狐狸精的名头。你瞧瞧人家,这才叫手段。”

红袖竟是少见地没有跳脚,只摇头叹道:“奴家可比不过,奴家去宝象国青楼里才学了半个月规矩,她可是在娼家养了三年,给奴家当个师父都绰绰有余。唉……还是奴家太幼稚,竟真以为她是个烈性女子,要以死明志呢!她奶奶个嘴的,竟就被她给骗了!”

她说着,又来看我,问道:“公主早就知道大王在外面呢?”

“知道啊。”我以手托腮,漫不经心地点头,“一撮毛那么好事的丫头,竟能忍住不在窗外偷看,可见是有厉害人物在外面的。”

红袖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急道:“那公主为何还要上那小贱人的圈套,叫大王瞧到她撞柱子这一幕?”

我笑笑,答道:“不试上一试,怎么知道你家大王是不是和你一样蠢?”

红袖没了话,好一会儿,才讪讪笑道:“男人嘛,有几个不蠢的,是吧?”她从地上爬起身来,想了一想,又道,“公主您放心,我这就去找大王,非得把今天这事儿说清楚了不可,决不能叫您受这委屈!”

“你最好别去。”我道,瞧她面露不解,就又说道,“若我没猜错,你家大王这会儿正送海棠姑娘回梨花苑。这一路上,海棠定会把此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家大王,你找去再说一遍,不过是印证她所言不虚罢了。”

红袖更奇怪了,道:“公主这话奴家就不明白了,若海棠真能实话实说,不是更好了吗?”

“是啊,实话实说。”我咧嘴笑了一笑,“可同样是实话,不同的嘴说出来,那味道可就差远了。”

红袖那里还似不明白,我只得又说道:“红袖,你且记着,只两个女人是斗不起来的,这中间非得加上个蠢男人,这才能成局。”

红袖似懂非懂,歪头琢磨了一会儿,又问我道:“那咱们要怎么和海棠斗?”

“还斗什么斗啊!”我仰倒在软榻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是要回宝象国的人了,和谁也斗不着。至于你嘛,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雄心吧,别说你,便是再加上桃花仙,你们俩抱个团也斗不过海棠的,不如省省。这谷中的男人不少啊,这个不行就换一个嘛!我瞧着柳少君人就不错,你早些下手,没准能成良缘呢。”

“公主也觉得柳少君不错?”红袖倒是把我这话听了进去,站在那里思量了颇久,面上却又露出为难之色,道,“柳少君好是好,就是人滑头了些,不如白珂老成持重。”

“那就白珂!”我道。

红袖仍是苦恼,又道:“白珂呢,好像又有点太闷了,而且浑身长刺,这哪天一激动再现了本相,非得扎我个满脸花不可。”

她那里左右为难,瞅着一时半会儿都拿不了主意。

就在这时,一撮毛却又从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公主,公主,大王送那海棠姑娘回梨花苑了!”

红袖愣了一愣,立刻转头来看我,道:“公主,还真叫您给料着了!”

我笑笑,“人之常情嘛。”

红袖忍不住又来问我:“那您猜着,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我不觉微微眯眼,回忆着以前看过的各式话本,又去想三堂兄府上发生过的热闹,沉吟道:“按照套路发展,海棠姑娘就此会成为你家大王的红颜知己,温柔体贴,解人心意。而你家大王呢,对海棠姑娘八成也会怜惜有加。两人交往日密,情愫暗生,等哪一日再对月小酌,喝点小酒,诉些心事,然后郎有情妹有意,一床大被罩了下去……”

许是我讲得太生动,莫说红袖,便是一撮毛都听得入神了,两人都凑在我榻前,眼巴巴地盯着我,催促道:“后来呢?后来怎样?公主快说,大被子罩下去之后就怎样了?”

我瞥她们两眼,忽地咧嘴笑了一笑,故意逗她们两个道:“罩下去之后就少儿不宜了,不能讲给你们听。”

红袖不满地甩了甩帕子,冷哼一声,“奴家今年都三百二十一岁了,早不小了!”

一撮毛也紧着说道:“我一百七十九,也不小!”

我掐指算了一算,惊道:“哎哟!你两个真都不小了,加起来正好五百岁,两个二百五呢!”

“是,是!”一撮毛紧着点头,红袖那里却是听了出来,忙推了一撮毛一把,气哼哼地骂道,“蠢货,公主这是绕着圈子骂咱们俩呢,你还跟着是是是!”

一撮毛满脸疑惑,掰着手指头又算半天,争道:“可加起来的确是五百岁,两个二百五啊。”

红袖白了她一眼,又转过头来对我使激将法,道:“公主刚才那话是胡乱编了糊弄我们的,是吧?”

我又笑笑,只道:“是不是糊弄你们,你们且等着瞧就好了。”

第二日,一撮毛便探听了消息来,黄袍怪又去了一趟梨花苑,回来后还嫌那里烟气大,特意命人去给梨花苑里换了银骨碳。

第三日,海棠过来我这里求见。我懒得与她周旋,直接命红袖把她挡在了院外。听闻海棠在院门外站了足足小一个时辰,这才含泪离去。当天下午,黄袍怪就又去了梨花苑,直坐到天黑才走。

再一日,海棠又独自来寻我,不料才到半路却失足滑落沟中,连脚都扭到了,若非白珂遇到,怕就要冻死在外面。黄袍怪得了消息,不仅亲自去看了一回,回头又命柳少君送了灵丹妙药去梨花苑,还特别派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小妖给海棠做丫鬟使。

总之,一连几日,海棠就没消停过一天。

红袖听了一撮毛打听来的消息,气得直哼哼,恨声道:“怎么就那么巧,竟就摔进了雪沟里,偏又被白珂瞧到!也是老天不开眼,既这么巧,又怎么没能一跤摔死她!”

“淡定,淡定。”我忙安抚她,“套路,都是套路!”

红袖那里仍是不忿,“假摔也就假摔吧,偏还要说是为着来寻您,这不明摆着往您头上扣屎盆子吗?”

我倒是不在意,反而去劝红袖,道:“若不这样,怎能得你家大王怜惜?又没真把咱们怎样,她把自己都豁出去了,下得这般狠心,也怪不容易的,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红袖恨恨地瞪我一眼,一甩帕子赌气出了屋子。

翌日便是除夕,黄袍怪在波月洞里设了大宴,除了白骨夫人与桃花仙等旧识,附近各路妖怪也都来参拜,狼虫虎豹等等不多不少正好凑了三十六之数,皆尊黄袍怪为首。

波月洞里群妖荟萃,热闹非凡,自然引得谷中小妖心动,不说别处,便是我这院里也有许多小妖偷偷跑去玩耍。待到夜间,我身边除了虎大王,竟就只剩下红袖与一撮毛,并一个叫作织娘的小妖。

红袖拎着小鱼心不在焉地喂着虎大王,叹道:“果然叫公主猜对了,大王不但叫海棠去了宴上,还叫她坐了上座。”

“还喝酒了,喝酒了!”一撮毛刚又跑去看了,忙着补充道,“我亲眼瞧到咱们大王和海棠对饮了,接下来,就该一床大被了吧?”

红袖闻言,忙把手中小鱼砸向了一撮毛,怒道:“你脑子被猫吃了啊?”

一撮毛却是委屈,小声说道:“可照公主讲的,喝完酒就该罩大被了啊!”

红袖还要伸手再打一撮毛,我忙出声拦住了,笑道:“她一个小孩子,你跟她置什么气?”

红袖这才作罢,却是小心看我一眼,道:“公主,您莫多想,咱家大王不是那样的人。不说桃花仙,就这谷里长得好看的也不少,可也没见着大王去沾哪个了。照你们的话来说,咱们大王是个君子,坐怀不乱的。”

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惜……竟是看走了眼。

果然是眼瞎得厉害,我自嘲地笑了一笑,没得兴趣再与她们坐下去守夜,只起身去卧房睡觉,又与她们几个笑道:“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守着我,都去那宴上凑凑热闹,谁知里面有没有青年才俊,许是就看对了眼呢!”

红袖她们都正值青春年少,听我这般一说,颇为意动,相互看了看,却又都来看我,吭哧道:“留公主一人在家,不太好吧?”

“没事没事!”我摆手,又嘱咐她们,“走的时候关好了院门,小心别招了贼。”

她几个吃吃笑了几声,便相携着离去了。我独自进了卧房躺下,待屋内静下来,却也觉出几分害怕来,一时想也不知那几人记得锁院门没有,一时却又想这谷里都是妖怪,便是锁了院门怕是也没用。

就这般胡乱寻思着,直到夜深,我才有了几分困意,正昏昏欲睡时却忽又感觉到异样,猛地睁开眼,赫然发现床前竟就站了个人!

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换谁床前突然冒了个人出来,怕是都要吓死过去。纵是我这般被母亲说成蔫大胆的,也骇得猛地坐起身来,正欲张口惊叫,不料来人却是快了一步,上前一把掩住我的口,低声道:“是我。”

我三魂七魄吓走了大半,反应难免迟钝些,好一会儿才辨出这人竟然是理应在大宴上搂着新欢意气风发的黄袍怪!

许是瞧出我终于认出了他,黄袍怪撒了手,又道:“莫怕。”

这种情形,谁特么能不怕!

我气极了,反而意外地平静,只真心实意地与他商量道:“大王,您下次来还是先去院角里吹箫吧,好吗?这要吓死了我,便是我做鬼也不怨您,您自己心里也会过意不去,是不是?”

房内光线实在是太暗,我看不清黄袍怪的神情,也不知他是个什么反应,只见他在那里默默站了片刻,竟就在我床边坐下了。

我下意识地往床内挪了挪,戒备地盯着他,问道:“您来这儿……有事?”

黄袍怪也不说话,只坐在那里瞧我。

我迟疑了下,就又试探道:“那您来这儿只是随意……坐坐?”

他仍不说话,我等得片刻,终于没了耐心,忍不住伸出脚去轻轻踢他,道:“哎?说句话啊,总不能是来这儿梦游的吧?”

黄袍怪依旧不言,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脚。

我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往回抽腿,不料他却不肯松手,也不知是酒后坐得不稳,还是有意为之,整个人竟就随着我那力道倒过来,直直地压向了我。我慌忙抬了另一只腿去挡,一脚撑住他胸膛,将将把他挡在一尺开外,怒道:“借酒装疯,非大丈夫作为!”

黄袍怪不为所动,哑声接道:“不喝酒,接下来怎好同罩大被?”

我怔了下,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时尴尬至极,忙干笑了两声,才道:“玩笑话,都是胡诌了来逗小姑娘的玩笑话!”瞧着黄袍怪没反应,又赶紧正色说道,“你别乱来,你也知我的脾气,万一惹恼了我……”

“惹恼了你又能怎样?”黄袍怪突然反问道。

我一噎,默默看他,光线依旧昏暗,可眼睛却已渐渐适应,又离得他这般近,他的五官非但清晰可见,便是眼中神色也能辨出一二分来。我抿了抿唇,答道:“我确不能怎样了你,便是再恼再恨,也不过是一辈子不理你罢了。”

黄袍怪似是僵了一僵,又默默看我两眼,手上松开了我的脚踝,翻身往我旁边躺倒下去,先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这才轻声问道:“真不能留下来吗?”

我刚才全凭一脚之力撑着他的重量,脚踝早已压得生疼,闻言一面活动着脚踝,一面转头看他,奇道:“咦?你这几日和海棠姑娘不是相处得很不错吗?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情愫暗生了呢。”

普普通通一句话,不知黄袍怪为何突然又恼了,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扯到他身前,恨声道:“你再敢胡诌,我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也未说出他就怎样,只又低低地冷哼了一声,便松开了手。

他这般喜怒不定,叫我很是摸不到头脑,一时也不敢惹他,只不露痕迹地往远处挪了挪,道:“我不说话便是。”

两人一坐一卧,都不再说话,只片刻工夫,屋中便沉寂了下来,呼吸可闻。尴尬于无声中悄然而生,也不知是谁的气息先乱了节奏,捎带着,连心跳也乱了起来。我只觉莫名紧张,想着寻个话题打破这气氛,便问他道:“你什么时候送我离开?”

黄袍怪默了一默,答道:“你若想走,明日便可。”

“真的?”我有些意外,不禁又问,“明日大年初一,你有空闲?”

黄袍怪却是轻轻嗤笑,道:“不过是个妖怪,既不需当值,又无人管束,是忙还是空闲还不是全凭己定。”

我原本也是这样觉得,闻言不由笑了,“我就料着你之前说事务繁忙不过是个借口。”

黄袍怪转过头看我,也是淡淡一笑,应和道:“是啊,只是借口。”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忙就移开了视线,过得片刻,才与他说道:“你我相处一场,也算是共过患难。我既要走了,也有几句话想交代你,你若不嫌我聒噪,便听一听。”

黄袍怪说道:“你说吧,我听着便是。”

我稍稍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说道:“海棠虽美,心术却不大正,你日后纵是爱她,也须防她几分。”话说到这里,我却不由停住,默得片刻,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摆手道,“不说了,再说下去反倒像是故意离间你们。你们既成夫妻,好坏都是你二人的事,何容我一个外人来多管闲事!”

黄袍怪听着,忽撑起身来,一把握住我的手,问道:“你既知海棠心术不正,又那样陷害你,为何还对她心存怜悯,将我拱手让与她?”

我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强自笑了一笑,才道:“这是哪里话,她本就与你有约在先,我这后来之人理应退出,怎能算是我让人家。”

“可却是你我生情在前!”他倾身慢慢压近,又逼问道,“你无辜被我掳来,未曾与我同甘,却先共苦,好容易生得情分,却因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海棠,便要你退出,将我拱手相让……你就丝毫不怨,丝毫不恨吗?”

我怎能不怨?可怨又怎样?又能怨谁?我压住心中苦涩,咬牙道:“不过是造化弄人,我不怨,不恨!”

“好一个不怨不恨!”黄袍怪冷笑,又道,“我知你敬苏合痴情,怜海棠孤苦,可苏合挟恩迫我在前,海棠倚弱害你在后。此人前世狡黠多计,后世歹毒阴险,你就将我让与这样一个人,便真的心甘情愿吗?”

苏合是否狡黠多计我无从得知,不过这海棠瞧着的确非良善之辈。

未想到黄袍怪竟是已瞧出海棠真性,更不知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会有这般好口才,能将我心中的不甘一一点破。我不觉苦笑,反问他道:“心不甘情不愿,却又能怎样?叫你失信苏合,去受那天雷之罚吗?海棠虽与我毫无干系,可你呢?也毫无干系?”

黄袍怪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怔怔看我,柔声道:“可还记得?你曾说过,人活一世,待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与这前世一刀两断,前尘往事俱都抛却。这一世后,你去入你的轮回,而我失信于人,自去领我的惩罚,又与你何干?”

是啊,他自去领他的惩罚,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道道轰顶,魂飞魄散。

而我,却再记不起他,独入轮回,生生世世。

不知什么时候起,眼里已是一片湿热,我咬唇忍得片刻,放松开了齿关,故作轻松地笑道:“不想你倒是个好说客!可即便你说破了天,我也是要走。先不说你自己是个妖怪,非我族类,就你这谷里,也是妖怪遍地,我一个凡人活在此处,怎比人间轻松惬意?”

黄袍怪默得良久,这才轻声问道:“你不悔?”

我咬了咬牙,答他道:“不悔。”

黄袍怪瞧着我不语,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来,翻身仰倒在一旁,缓缓说道:“你既不悔,那依你便是。待明日天一亮,我便送你回宝象国,从今以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得他这样一句话,我心中倏地一空,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待转头看他片刻,心中却忽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想也不想地与他说道:“你刚才说了那半天,却叫我想起一事来。”

黄袍怪问我:“何事?”

我道:“海棠找来,我原本想着自己离开也就算了,却不料好心做了驴肝肺,她竟这般阴我。她既然不仁,那也就别怪我不义了。”

“你要如何不义?”黄袍怪又问我,声线微紧,“不走了么?”

“走还是要走的!”我脸颊明明滚烫,却仍硬撑着直视他,发狠道,“不过要先睡了你,再走!”

就觉得黄袍怪的身体似是僵了一僵,他定在那里,直直看我。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脸上冲了过来,恨不得扭头狼狈而逃,可骨子里的那股执拗劲,却叫我不甘示弱,便胡乱说道:“你这般美貌的人,找遍了天下也不见得能有几个,睡你一夜,也不枉我来此间一趟!”

他弯唇一笑,轻声应道:“好啊。”

我咬了牙,扑过去撕扯他的衣裳。虽是寒冬,他身上穿得并不厚,可不知为何,我扯了半天却不得要领,只露了他半个胸膛出来。便是如此,我也已是羞得难以自制,指尖抖个不停,再没了力气扯下去。

他忽抬手,握住了我的手,低问:“怕了?”

我强笑了笑,给自己的胆怯寻找借口,“不是怕了,你这模样好看是好看,可我看着却有些不惯,想当初与我拜堂成亲的是那青面獠牙的黄袍怪,现在我却要和另一个人同罩大被,就觉得有点对不住黄袍怪,好像在给他戴绿帽一般。”

黄袍怪闻言笑笑,道:“那你闭一下眼。”

我依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身下压的那人便又成了青面獠牙的模样。

他大嘴微扯,又问我道:“这样可看着习惯了?”

我呆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成。”

他又笑了笑,直盯着我,手上缓缓加力,拉着我向他伏低下去,自己却微微侧了头,慢慢迎上前来。

我能猜到他的意图,也未挣扎,眼看着与他面庞越来越近,却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颇有些无奈地看我,低声问道:“又怎么了?”

倒是没怎么,就是他这样一张丑脸,我实在是亲不下去……我瞅着他,欲哭无泪,吭哧了半天,才小声说道:“青面獠牙,无处下嘴……”

他愣了一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老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才还雄心万丈、色胆包天的我,这会儿突然就没了勇气,只得临阵退缩,耍赖道:“算了,还是不要睡了!”说着,慌忙从他身上往下爬,不想却突然被他一把抓住,掀翻过去。我尚来不及反应,他已是欺身压上,抬手罩住了我的眼,下一秒,便有温热的唇瓣贴上了我的。

我身体倏地僵住,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样软的唇,想来不是青面獠牙,无须担心扎了嘴,或是被他咬着了。紧接着,这才觉出羞来,再不敢动弹半分,只心跳又急又快,咚咚之声,如同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稍稍离开,哑声叫我:“百花羞。”

“嗯?”我颤声应他,不敢睁眼。

他没再说话,只随手从床内扯了被子过来,兜头将两人齐齐罩住了。一床大被遮住了天与地,隔住了外面的寒冬凛冽,只剩下春意盎然。我晕头晕脑,正不知身处何地之时,却忽然感到黄袍怪身体似是一顿,猛地定住了。

紧接着,红袖的声音从外响起,“公主?公主?”

我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应她,却猛地反应过来,吓得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心里顿时大慌,冷汗唰地一下子就下来了。不过是一时冲动,竟就这样被人捉奸在床了!

“公主?”红袖又轻唤了两声,见不得我应声,便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睡熟了,倒也真是心大,也不等我回来说说宴上的情形。”

她就这般小声嘟囔着,往我床边走,看情形是要像往常那般窝到床脚上来睡觉。

我不由大骇,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料黄袍怪那里却突然发了声,冷冷喝道:“滚出去!”

我惊得一僵,床前的红袖却似是吓得蹿了老高,失声喊道:“哎呀娘啊!谁在那里?”

事情败露,我只觉尴尬至极,不免又恨又恼,又怨黄袍怪坏事,气得一口咬上他肩头。黄袍怪被我咬得闷吭了一声,方冷声答红袖道:“我。”

“大王?”红袖惊问,似是傻了片刻,这才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奴家这就滚,这就滚!”

就听得外面一阵叮了咣当,也不知红袖都撞到了什么,紧接着又听着门响,慌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消失。屋里终静下来。黄袍怪掀开了被子,低头看我,道:“没事,她走远了。”

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就推开了他,一面摸黑套着自己衣裙,一面急声与他说道:“你快施个法术将我变到别处,一会儿就跟红袖说你从宴上喝得醉了,不小心走到了此处,迷迷糊糊就上床睡了。而我从外面进来,做出刚刚回来的模样就好!”

黄袍怪却是不动,直等我急了,伸手去推他,他这才轻声而笑,道:“红袖又不是个傻子。”

我羞愧交加,低头默了片刻,道:“要不,你连夜送我走吧。”

“你我都这般了,你还要往哪里走?”他轻声问我,停了一停,才又继续说道,“百花羞,我今夜既来,原本就没打算着放你走。”

我愣了一愣,抬眼怔怔看他,问道:“那海棠怎么办?”

他浅浅笑了一笑,答道:“之前与她周旋,不过是想拿她气你,今夜之事后,纵是你执意离开,我也不会再与她怎样。我已失约于她,那天雷之罚是受定了的,你走不走都无关系。只盼着你能看在我这份痴心上,肯与我在此相守一世。”

“这一世后呢?”我又问。

“这一世后?”他轻笑,一字一句地答我道,“你不悔,我不怨,我们各听天命。”

他一个要受天雷的,都能说出这话来,我还有什么好悔,有什么好怨?

我沉声应道:“好,不管下一世如何,这一世,我陪你。”

他只静静看我,良久之后,灿然而笑。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初始是因为身边突然多了个人,有些不大习惯,待到后来,好容易睡了,却又迷迷糊糊做起梦来,竟又看到了那之前摄我魂来的高冠男子。

他至我身前,伸出手指点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怎的这般没用?随随便便来个人占你姻缘,你竟连青红皂白都不问问,就要将姻缘拱手相让。亏得我还让张芃芃养了你十六年,别说心计手段,就连她的泼皮无赖你都能没学到,只贪好美色这点,倒是得了真传,学了个十成十!”

我听他提到母亲闺名,不由大奇,问道:“你到底是个何方神圣,竟也认识我母亲?”

不想他面上竟露出些许不自在,忙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现在只说你,一个海棠找来,你便如此,日后若再有个牡丹、翠莲的,你难不成次次都要把自己的姻缘让出去?”

我听到了“姻缘”二字,不禁问道:“我的姻缘?”

“废话!”他翻白眼横我,“若不是你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姻缘,我提你到此作甚?苏合啊苏合,以前瞧你还算是个机灵的,怎的叫张芃芃养了十几年,反倒养傻了?”

“我竟是苏合?竟是我贪好黄袍怪美色,挟恩迫他许下一世姻缘?”我很是意外,更有些接受不能,又问道,“我若是苏合转世,那海棠又是谁?怎的会掌有彼岸花,又长得与苏合一般模样?”

“谁与你说这转世与前世会长得一般模样?你转世的时候把脑子扔奈何桥下了吗?”那人颇有些无语,又伸手过来杵我额头,我忙闪过了,道:“你好生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他愣了一愣,叫道:“哎哟,这脾气倒是挺随张芃芃。杵你两下怎么了?怎么?你也要拿镜子拍我啊?”

我手边是没镜子,若是有,怕是也要拍到他那张讨人嫌的脸上。我一时忍了气,又一次问他道:“那海棠既不是苏合,为何会与苏合长成一般模样?”

那人答道:“这海棠虽是个女鬼,却也有些来历。当日你在奈何桥上拈花而立,恰逢海棠也去投胎,因羡你风姿,在你身边盘桓良久,又听了几句你的玩笑话,偷偷握了朵彼岸花在掌心,这才在掌心留了块红色胎记,又长成了与你相仿的模样。”

凡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到叫人一时寻不到破绽,辨不出真假。我听得将信将疑,又去打量面前这人,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怎的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样清楚?还要插手来管此事?苏合与那黄袍怪成不成姻缘,与你何干?”

“这个,这个……天机不可泄露。”那人顾左右而言他,与我胡乱扯得两句,忽似察觉到什么动静,探头瞧了我身后一眼,面色微变,忙道,“他要醒,我得快走,有话日后再说!”

他说完,转身便走。

“别走!”我大急,忙伸手去拉他,不料却扑了个空。

我骇了一跳,猛然睁眼,却见黄袍怪就在眼前,正一手紧握住我的手,关切问道:“怎了?可是做了什么梦?”

我一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怔怔看他,问道:“你可曾想过,也许海棠并非苏合转世?这世上许就有那长得极为相似的人,恰恰掌心也有红色花印,所有一切不过尽是巧合,皆做不得凭证!”

我忽谈海棠,黄袍怪面露几分惊讶,不过还是说道:“其实,我也怀疑海棠并非苏合转世。”

“你因何怀疑?”我不由问道。

黄袍怪抿了抿唇角,这才答道:“那苏合心性狡黠,乃是贪慕富贵,耽于享乐之人,纵是我当日未能如约而至,她怒而转去他处投胎,纵不是皇家内院,也该是富贵之所,不会选择海棠这般的身世。”

听到他也怀疑海棠身世,我本还有些高兴,可再听到他对苏合的评价,却是心中一凉。好嘛,原来在他眼中,苏合竟是此等品性,也难为他如此厌恶苏合,却也能守约前来寻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一时甚是矛盾,不知是否将梦中之事告知与他。俗话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境之事不过是无稽之谈,我自己尚不能全信,又怎么能拿来说事?

黄袍怪伸手来抚我额头,柔声问道:“梦到什么了,怎么听你喊‘别走’?是谁要走?”

“没什么。”我忙摇头,怕他不信,又道,“发了个梦,说是你要走,一时着急,便喊了出来。”

黄袍怪闻言轻笑,道:“莫急,你只记着,这一世,我不会走。”

他这般温存体贴,叫我越发不敢把梦境与他言说,又坐片刻,才与他说道:“你昨夜里曾说,不管前世,不论往生,只这一世你我相守,待这一世过,我无悔,你无怨,我们各听天命。这话可还作数?”

“至死不渝。”他答道。

听他这话,我终下了决定,将刚才那梦尽数瞒下,管我前世是谁,反正自己也不记得,何必再去自寻烦恼?若我真的就是那苏合,这一世后,黄袍怪不用去受那天雷之罚,岂不算是件好事?

“百花羞?”黄袍怪又唤我。

我回过神来,有意岔开话题,便与他说道:“你换个名字叫我可好?我曾与你说过,我本是大夏国公主,闺名齐葩,兄姐都唤我葩儿。你叫我百花羞,我总是有些不惯。”

“葩儿,葩儿……”黄袍怪低声念了几遍,却是莞尔,道,“你不觉你这名字与百花羞很是有缘?葩者,花之丽采美盛,乃花中极品,而百花羞则是艳冠群芳,令百花低头,两个名字不过是大同小异。”

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这两个名字相差不大,那“百花羞”念起来反倒比“奇葩”更顺意些。

“那就随便你叫好了,左右不过是个代号,我不是还叫你黄袍怪呢嘛!”我笑笑,忽又想起一事,便问他道,“你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在崖底时你说你叫李雄,我怎记得素衣可是叫你奎哥哥的?”

黄袍怪默了一默,方道:“不是我要与你隐瞒身份,而是这身份你知道了有害无益。你也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既然这样,又何必在意我叫什么?你既叫我黄袍怪,那便一直叫下去就是。”

“真的要一直叫你黄袍怪?”我又问。

黄袍怪瞧我两眼,商量道:“黄袍郎可好?”

我又问:“哪个郎?郎君的郎,还是野狼的狼?”

“自然是郎君的——”黄袍怪答到一半,才发觉我是在戏弄他,伸手一推我额头,将我推倒在床上,道,“你这丫头着实可恨,这点口舌便宜也要来沾。”

两人正笑闹着,忽听得红袖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恭声问道:“大王可是起身了?白珂有事求见。”

我愣了一愣,这才记起昨夜里红袖曾撞破我与黄袍怪的情事,现听到她的声音,顿觉羞臊难当,忙就扯过被子捂住了头脸,闷声问道:“你能不能施个法术,叫红袖忘了昨夜之事?”

黄袍怪闻言却只是笑,“白珂都找到这里来了,只施法消了红袖记忆怕是不够。”说着,又来扯我被子,调笑道,“你昨夜里推倒我那气势呢?总不能一觉睡没了吧?”

我听他越说越是离谱,忙就挥手赶他,“快走,快走!白珂能找到这里来,定是有要紧事,你还不快去!”

黄袍怪笑笑,这才起身穿衣离去。

他这里前脚走,红袖那里就进了房门,却也不说话,只用帕子捂着嘴吃吃而笑,瞧我没什么反应,这才一甩帕子走上前来,笑道:“哟!公主,您这才叫真人不露相。亏得奴家还替您操心,原来您自个有算计着呢!”

就昨夜那事,解释是解释不清了,多说了不过是越描越黑,我索性厚了脸皮,与红袖应承道:“过奖,过奖!”

红袖上前来伺候我洗漱,又念叨:“那海棠长得标致又能怎样?大王还不是抛下了她过来寻您。您是没见着昨夜里她那模样,小脸雪白雪白的,难怪会大半夜的往外跑,一准是气的。活该!要是走迷了路,被山里的虎豹吃了才好呢!”

我听得一怔,“海棠跑了?”

“说是昨日半夜里不见了!”一说这个,红袖顿时来了精神,简直要眉飞色舞,“听白珂说已是派人找了好一阵了,不见影踪,这才来报大王知道。奴家觉得吧,海棠肉体凡胎一个,没准真的已经被野兽吃了呢!该!真是活该!”

她那里说得幸灾乐祸,我却隐隐觉出不对来,问她道:“你昨夜里见着海棠往外跑了?”

“不是奴家,是一撮毛。”红袖答道,“那丫头正好撞到海棠从宴上出来,海棠还叫她过去说了几句话。”

我略一思量,忙又问道:“说话时可还有别人在场?”

“哎哟,这可不知道了,奴家只听一撮毛说了几句,没细问。”红袖瞧我神色郑重,还有些不解,问道,“怎了,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岂止是不对,这里面的问题大了!

我赶紧叫红袖找了一撮毛进来,与她说道:“你把昨夜里遇到海棠的事情,细细与我说来。你何时见到的她,是在哪里看到的,当时身边可还有什么人,你们又说了些什么,一一给我说清楚。”

一撮毛不知事情严重,还当我是跟红袖一般好事,笑嘻嘻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昨晚上您不是叫咱们几个去大宴上瞅瞅热闹吗?我本来是想和红袖姐姐他们一起去的,谁知晚上却吃坏了肚子,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痛,急着要跑茅厕。我去茅厕之前,还跟红袖姐姐说,叫她等我……”

这都扯了半天了,竟然连院门还没出!

我瞅着她这架势,许是连怎么去茅厕都要与我细细说来,不得不出声打断她,道:“只说要紧的事,跑茅厕的事情就先不要说了。”

“跑茅厕这事就挺要紧!”一撮毛道,绿豆小眼眨巴了几眨巴,认真说道,“公主您是不知道,当时我要是再慢一步,差点就拉裤子里了。”

我噎了一噎,才道:“不是说这事不要紧,而是这事不是重点,咱们先拣重要的事说。”

一撮毛叫道:“可红袖姐姐说过,人活着,就没什么能比吃喝拉撒这事重要了啊。”

我无语,转头去看红袖。

“没错!”红袖向我认真点头,道:“这话的确是奴家说的,怎么?公主觉得不对吗?”

我一时噎住,竟是无言以对,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气得岂止是要吐血,简直就要七窍流血!

一撮毛那里还眼巴巴地看着我,道:“那公主给咱们说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深吸了口气,这才能压下火气,只问一撮毛道:“先不说你那吃喝拉撒的事,我只问你,昨夜里你见到海棠的时候,她身边可还有旁人?”

“没有。”一撮毛摇头,“她就一个人。”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又问。

一撮毛想了想,答道:“也没说什么要紧话,她就问了我几句公主的情况,问您睡下了没,为什么没去宴上,红袖姐姐提前有过交代,不管谁打听咱们院子里的事情都不能说,我就什么也没告诉她。”

“对,奴家交代过,”红袖紧着在一旁补充,“嘴一定要严实!”

这样听来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不由疑惑,难不成真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海棠想得太坏了?我这里正思量着,红袖与一撮毛已是闲扯到了别处,就又听到红袖问一撮毛道:“说起来也是,你昨晚上一泡屎怎拉得那么久,我和织娘等你好一会儿,你都没瞧到好戏,桃花仙子又喝高啦!”

一撮毛道:“我拉屎没多久,还不是因为遇到了海棠,她要去什么观景亭,却又不认识路,央我带着她去,我一时没拉下脸来,就带着她跑了一趟。”

我听得一怔,忙问道:“你带她去了观景亭?”

“是啊!”一撮毛点头,又道,“她那样可怜巴巴的,我就寻思着我腿脚快,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就领着她跑了一趟。不过半路上她瞧见那观景亭,知道路怎么走了,我就赶紧回来了!”

听到此处,我顿时明白了问题所在,不由叹一声“坏了”,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红袖与一撮毛两个俱都一怔,红袖先反应过来,伸手就扇了一撮毛脑袋一巴掌,骂道:“你个蠢货,那海棠害咱们公主,你还给她跑腿,你是傻还是缺心眼啊?她问你观景亭你就领她去啊?你不会说你也不认识路啊!”

一撮毛双手捂着脑袋,委屈说道:“可我明明认识路啊!”

红袖瞪了眼,还欲再打一撮毛,我忙伸手拦下了,道:“你现在打她也没用。”

“也是哈!”红袖冲我笑笑,许是怕我怪罪一撮毛,又道,“公主别和一撮毛生气,她就是这少心眼的玩意,下次海棠再问,她都不会领海棠去了,您放心好了!咱们院子里的人,自然都是和公主一条心的,绝不会给他人使唤!”

听了这半晌,我才发现红袖现在也还糊涂着,根本不知道这事的关键所在。

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和这两个小妖精讲人心的险恶,“关键不是她给海棠使唤,而是,她被海棠利用了。”

红袖与一撮毛俱都露出不解之色。

无奈之下,我只得又与她们把这事掰扯开了说,“你们想想,昨夜里海棠一个人跟着一撮毛从宴上走了,然后,海棠就不见了。这事查起来,会落个什么结果?”

“不是海棠跟着我走的啊,是海棠叫我领她去观景亭!”一撮毛那里赶紧纠正。

我反问她道:“谁能给你作证?”

一撮毛顿时被问住了,红袖那里才觉出事情严重来,问道:“公主,这么说来,咱们还得盼着海棠别被虎豹吃了,不然,这事就要怪到咱们一撮毛头上了?”

“这个倒是可以放心,海棠是不会被虎豹吃掉的,顶多是吃些苦头罢了。”我不由笑了笑,又道,“你们且等着,若我没有猜错,很快就该有人来问一撮毛了。”

一撮毛那里已经吓得变了脸色,忙道:“那我怎么办?就说没见过海棠好了!”

“你个蠢货!”红袖气得又伸手去拍她脑袋,“你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吗,谁知道当时还有没有人看到你与海棠说话!再说,日后那海棠自己回来,若咬死了说是你哄她过去的,谁会信你个耗子精?”红袖说着说着,忽地停了下来,愣了那么三五息的工夫,似是恍然大悟一般,叫道,“哎呀!奴家明白了,海棠这小贱人不是要坑一撮毛这傻货,她是要坑公主您啊!”

她总算能想到这点,也真是怪不容易的!

我颇为无语,反问她道:“不然你以为呢?”

红袖气得直扭帕子,恨恨道:“想不到她竟是一肚子坏水,屡次三番地来陷害咱们,真是白瞎了她那模样!她就盼着吧,千万别落我手里,不然我一口咬死她!”

我赶紧伸手轻拍红袖手臂,安抚她道:“套路,都是套路。”

不想红袖瞅我一眼,反而又来开解我:“公主且放宽了心,大王才在咱们这里睡了一宿,正拿您当心头好呢!到时不论海棠那小贱人怎么说,您就只喊冤枉,反正也是口说无凭的事,难不成她说是一撮毛哄她去的,大王就一定能信?”

我不由默了一默,心道:姑娘,与人斗,你还是太嫩了点,海棠冒险做出这套,可不是为着来与咱们打口舌官司的!

一撮毛那里还急着呢,看看红袖,又来看我,急声问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万一当时有人看到我领海棠离开了,白珂来问我要人,我怎么说?”

这不是万一,而是一定,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一撮毛领海棠离开!

我想了一想,道:“这事越瞒越错,你便实话实说吧。”

果不其然,才到下午时候,白珂便把一撮毛叫走了问话,据说是昨晚宴席过半的时候,有个宾客出来方便,亲眼看到一个头顶红毛的小丫头带走了海棠。

这山谷里小妖无数,却只有一撮毛头顶上长着红毛,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想藏都藏不住,不消问,只说头顶红毛,大家就都知道那小丫头一定是她了!

白珂从一撮毛嘴里问出了“观景亭”,忙带了人去那里找,却不想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方圆几里都翻遍了,却依旧不见海棠影踪。说来也是凑巧,当天夜里,天上忽又飘起了大雪,气温骤降,这人若再找不到,就是不被野兽吃掉,怕是也要冻死。

翌日,白珂来报此事时,黄袍怪正在我这里,闻言垂目默了片刻,这才抬眼看我,道:“不管怎样,海棠毕竟是苏合转世,不能就此死在谷中。再者,她人不该走远了,白珂他们找寻不到,必有缘由,须得我去看上一看。”

这事不能拦,也拦不住。

我笑笑,道:“你理应去找,纵是不念旧情,只说素衣仙子那里,她把人留在此处,你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黄袍怪面上便有些不自在,道:“我与苏合并无旧情。”

“是啊,我信。”我点头,故意与他装傻,“所以才说不念旧情,只说现在。”

黄袍怪颇有些无奈,瞧了瞧我,才又说道:“你安心等我,不论别人怎么说,我心里自有数。”

他能说出这话,显然是听到了什么议论,十有八九,已是有人怀疑海棠失踪是我使的手段。对于黄袍怪,我倒是还有几分把握,信他不会因几句闲言碎语就猜忌我。只是,两人相处时日尚短,纵是此刻情热,对彼此心性却算不上十分了解,若海棠有心算计,再加上众口铄金,便是此次无事,也少不得要埋下祸根。

海棠既然先来算计我,也就别怪我也给她挖坑了。

“不瞒你说,我长在深宫,什么心机手段不曾见过?我不使,并非不会,而是不屑。只说这回的事……”  我笑了一笑,方又说道,“我把话先给你撂这儿,别看确是一撮毛领海棠去的观景亭,但你寻到海棠,她只会说是自己不小心走迷了路,绝口不提一撮毛。不信你就瞧着。”

黄袍怪挑了挑眉,痛快说道:“我信你。”

“既有你这句话,再多余的话我一句不说。”我瞧一眼外面天色,见云层压得极低,便又说道,“这雪一会儿怕是还要大些。白珂他们顶风冒雪都找了一大整天了,真是怪受累的。你快点去吧,早点找到人,也能叫大伙都消停些。”

黄袍怪张了张嘴,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停下了,只转身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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