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薄凉夫君何处寻
太上长老殿内,香火明灭。
陈青云盘坐在蒲团上,面孔布满了深刻纹路,整个人干瘪如老狗。
江归仙那老匹夫,临死前的反扑,竟歹毒到了这等地步。
自己一身修为被打落回了结丹初期,一朝尽丧。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殿堂深处,那里供奉着红枫谷历代祖师的牌位。
抬起枯槁的手,颤巍巍拂着牌位。
“老祖宗们在上……”
“昭昭那孩子,已结丹了。”
“金丹初期,便能与李蝉斗个不分伯仲,甚至能灭杀他。想那李蝉,乃年轻一辈天纵奇才,无出其右者。”
“我红枫谷,也算出了个能撑门面的天骄。”
他话语里,有几分欣慰。
“然她令弟子甚为忧心!她竟钟情于一蜚蠊,此阴沟之害虫!弟子百思不得其解,难以看透。堂堂红枫谷圣女,何以看上一虫?”
其遽转身,面向满堂牌位,几近哀求曰。
“老祖宗在上!祈愿诸位显灵,保佑那恶蜚蠊,万勿再返!今弟子也不敌昭昭,孩童长成,已不听教诲!”
与此同时。
杂役房,那间破败茅屋前。
陈根生刚把屋里最后一点血腥气舔干净,正盘算着下一步的觅食。
先从杂役弟子吃起,吃光了换外门,外门吃光了再想办法啃内门。
他陈根生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讲究个有债必偿。
师门的仇他必报。
旁人欠师门的,他更要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正琢磨得起劲,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让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门并未被敲响。
而是无声无息地,自己开了。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逆着光,静立在门口。
来人是位女子,自带不染尘埃的清冷。
只是这张脸 。
怎么瞧着与李思敏一般年轻?
李思敏是尸身,脸上总带着死气沉沉的麻木。
眼前这一位虽面无表情,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他读不懂的东西。
女子迈步走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弟子的周围,竟像自成一方天地,她的神识探不进来,也伸不出去。
“你是王福?”
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陈根生浑身一抖,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弟子王福拜见师姐!不知师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你家居何处,为何来我红枫谷?”
“弟子乃灵澜国南境,黑阿城外牛家村人氏。昔年于坊市测出伪灵根,遂入宗门,来此是为母求药。”
他说得磕磕巴巴,一个孝顺又卑微的穷苦少年形象,跃然纸上。
陆昭昭静静听着,清澈眸中依旧波澜不惊。
然那莫名悲意,却在心底愈浓,如墨滴入清水,悄然蔓延。
“你是夺舍之人?”
毫无征兆她忽出此语。
陈根生跪于地,身躯猛地一震,差点跳起。
不可能!
血肉巢衣这神通,与赤生魔的造化相融,天衣无缝!
这具皮囊由内至外,与那亡故的王福一般无二,便是那微末灵力波动,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女子是胡乱猜测?
一瞬间,他心底杀意狂涌。
抬起头,脸上满是愕然惶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您在说什么?什么夺舍?弟子听不懂。”
陆昭昭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异样丝毫不减。
她再进一步,几乎立在陈根生面前,连珠发问。
“牛家村离红枫谷多远?村里多少户人家?你父何名?母何姓?你既为母求药,可知所需何药?又知那药价值几何?”
不容人思索。
陈根生暗骂有病。
“牛家村离红枫谷有三百一十里山路,村子小,拢共就二十三户人家,都姓王,就一家外来的姓李是铁匠。”
“我爹叫王锤,是个赌鬼,早些年就把家底输光了,跑了。我娘叫赵春花,她得的是痨病,一直咳血,城里的大夫说,得用百年份的血参吊命,一两就要一百个金判子,弟子哪里拿得出来……”
他说着说着,流了两滴眼泪,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弟子没别的本事,还识得几个字。想着来仙门做个杂役,哪怕一辈子为奴为仆,只要能攒够钱给娘买药,弟子就心满意足了!”
陆昭昭听完,只是凝望着他。
这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这番应对堪称天衣无缝,她怎还不信?
忽的,陆昭昭眼角毫无征兆滑下一滴泪,顺着她光洁如玉的脸颊缓缓滚落,最终滴在陈根生面前的尘土里。
陈根生彻底怔住,呆呆望着那片湿痕。
为何?
陆昭昭自己,似乎也愣住了。
她抬起手,有些茫然地碰了碰自己的眼角。
女子收回手,不再看地上的陈根生,转身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
“从今日起,你随我左右。你与多年前那桩险些灭谷的旧案相关,纵然言辞听似寻常,神识偏生探不透你。”
陈根生心里发毛,这地方一刻都不能待了。
师父和师兄都死透了,想来也不会怪他先保住小命。
“是是是!弟子遵命!能为师姐效劳,是弟子三生修来的福分!”
陆昭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屋外。
夜里。
陈根生将那点可怜的家当摆放整齐,做出一个安分守己的模样。
然后,他便盘膝坐在那张破烂的草席上,双目紧闭,仿佛真的在潜心打坐。
红枫谷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陈根生揣上几颗中品灵石,如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茅屋。
他一路朝着红枫谷后山摸去。
后山林深树密,人迹罕至,正是施展燃石遁的绝佳之地。
不多时他硬生生被弹射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半个时辰。
陈根生一头从半空中栽了下来,摔在一片柔软的沙地上。
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无垠的大海。
陈根生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几乎想放声大笑。
此时拂过脸颊的海风,在这一刻静止。
陈根生僵硬转身。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她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就是从夜色中走出来的。
陈根生脑子里嗡的一声。
两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月光照亮了她那张清冷绝美的脸。
她的脸上,还是无表情。
可她的眼眶,却是通红的。
两行清泪,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陈根生看着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僵。
又哭。
她又哭了。
“夫君。”
女子启唇,嗓音清脆,一丝丝颤抖藏于心中。
“夫君!”
她在唤谁?
陆昭昭一步步朝他走来,步伐慢而轻。
“我白天已给够你台阶。”
她声音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委屈与悲伤。
“你为何……这般薄凉?”
陈根生惊怒交加,破口斥骂。
“你究竟欲行何事?疯癫至此!是想吓死谁?谁是你夫君?我明告你,我确是夺舍王福!再敢上前,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陆昭昭屈膝跪倒,素日清冷如月华的面容上,此刻竟染了几分破碎。
她垂着眼睫,声息里裹着难掩的轻颤。
“夫君…… 你若真能杀我,便杀了吧。我恋你,非因江归仙那幻梦蚕。你不知我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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