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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籍田农课


渠水蜿蜒如碧带,绕着长安东郊的籍田缓缓流淌。

仲春的日头已有些灼人,田埂上的枯草泛着浅黄,新翻的泥土散着潮湿的腥气,混着麦苗返青的淡香,在风中弥漫成一股质朴而鲜活的气息。

三十余名太学生列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站在田埂上,青布儒衫与各色锦袍在田垄间划出鲜明的界限,唯有王曜那身短打,与周遭的泥土、水渠、耒耜浑然一体。

裴元略提着半袋谷种走在最前,脚下麻鞋踩着湿泥,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忽然驻足,指着前方一片开阔的田畴道:

“此处便是去年试种的改良区田。诸位且看,这田埂为何要筑得这般高?”

学子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田畴被纵横交错的深沟分割成方方正正的区块,沟宽约三尺,深近二尺,埂上还留着未融的残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莫非是为了蓄水?”

冯翊邵安民抢先开口,他是豪强子弟,平日养尊处优,此刻却束着锦袍下摆,倒也有几分机灵和韧劲。

“然也,却不尽然。”

裴元略蹲下身,抓起一把沟底的黑土,指腹捻着土粒。

“关中春旱,去年秋汛又冲坏了不少渠坝。这深沟既能蓄水防旱,又能排水防涝,更兼沟壁的泥土经冬冻春融,肥力自增。此乃改良区田法,比《氾胜之书》所载,沟宽增一尺,深加五寸,更合关中水土。”

他将谷种倒在掌心,金黄的粟粒饱满如珠:

“至于溲种法,书中言‘马骨煮汁’,然战马骨难得,老夫在冯翊时,以牛羊骨代之,再拌以草木灰与腐熟的羊粪,效果亦佳。”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竹筒,倒出褐色的粉末。

“此乃昨日在市集购得的‘灶心土’,混着谷种炒香,可防虫害。”

王曜听得入神,忽然想起家乡华阴的做法,忍不住上前一步:

“学生斗胆,家母曾用桑白皮煮汁浸种,谓其性凉,可驱地蚕。不知此法可与裴公的灶心土混用?”

裴元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桑白皮性凉,灶心土性温,混用需得拿捏比例。不过你能举一反三,可见平日留心农事。”他转向众人。

“今日便从开沟学起。耒耜在此,二人一组,先将这半亩地按方才说的尺寸划区开沟,注意沟底要平,埂要夯实。”

学子们顿时一阵骚动。

机灵的如邵安民,早将锦袍下摆掖进腰带,抄起耒耜便跃跃欲试;后知后觉的一些生员,笨手笨脚地解开儒衫纽扣,却被风吹得衣袂翻飞,狼狈不堪。

王曜与徐嵩分在一组,他自幼随母亲下田,握耒的手势沉稳有力,脚蹬石楔,腰腹发力,耒尖入土三寸,顺势一拖,便开出一道笔直的浅沟。

“子卿兄好力气!”

徐嵩看得咋舌,他握着耒耜试了试,却只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浅痕,惹得旁边的学子偷笑。

王曜放下耒耜,手把手教他:

“开沟需得‘三平’——肩平、腰平、耒平。你看,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重心下沉……”

话音未落,忽闻“扑通”一声,却是邵安民脚下打滑,连人带耒摔进沟里,锦袍沾满泥浆,活像只落汤鸡。

“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邵安民又羞又恼,爬起来时,却见裴元略正盯着他,神色严肃:

“笑什么?农事非儿戏!开沟深浅不均,蓄水便有偏差,秋时亩产差三斗,便是这一跤的代价!”

笑声戛然而止,学子们这才收敛玩闹之心,埋头苦干起来。

田埂上顿时热闹起来,耒耜碰撞泥土的闷响、学子们的喘息声、偶尔的惊呼与裴元略的指点声交织在一起,惊飞了渠边的白鹭。

毛秋晴立在田埂高处,黑色胡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本是奉命护卫,对这些“文弱书生”的农事课毫无兴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王曜身上。

这少年握着耒耜的背影,与官道上那个挡在孩童身前的青衫身影渐渐重合。

那日他虽有血气之勇,终究是文弱书生;此刻却不然——短打湿透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却结实的肌肉线条,额角的汗珠滚落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尘埃。

他教徐嵩开沟时,指尖沾着泥污,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握着的不是耒耜,而是澄清寰宇的长缨。

“统领,那小子倒不像个读书人。”

身旁的护卫低声道:

“握耒的手法比老农还熟。”

毛秋晴“嗯”了一声,目光掠过王曜脚边的沟痕——深浅均匀,笔直如线,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她想起自己在随父亲驰骋疆场时,见过太多因不精农事而饿殍遍野的村落,那些地方的官吏,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可有些却连“春种秋收”的道理都不懂。

日头升至中天,学子们早已汗流浃背。裴元略命众人歇息,自己则带着王曜、胡空查看沟情。

走到邵安民身边时,见他开的沟弯弯曲曲,深一脚浅一脚,急得满头大汗。

王曜放下水囊,拿起耒耜示范:

“邵兄,你看这沟壁要垂直,否则埂土易塌。来,我帮你把这几尺重开。”

邵安民感激不已,连忙递过耒耜。

王曜弯腰劳作,动作麻利,很快便将歪扭的沟段修正平直。

毛秋晴远远看着,见他额角的青筋因用力而突起,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忽然觉得这少年比那些只会空谈的勋贵子弟顺眼多了。

午后,裴元略开始讲授选种。他让学子们从谷种中挑出饱满的颗粒,放在阳光下晾晒。

王曜忽然发现谷种中混着不少秕谷,便提议用“风选法”——将谷种置于簸箕中,迎风轻扬,秕谷自然飘去。

“此法甚好!”裴元略赞道。

“《氾胜之书》云‘择穗大强者’,然风选更能去秕存实。王曜,你且演示给众人看。”

王曜依言拿起簸箕,迎风而立,手腕轻抖,金黄的谷种如流金泻地,秕谷被风吹散,落在田埂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

学子们看得新奇,纷纷效仿,却有的扬得太急,连好种也吹了出去;有的力道不足,秕谷去不净,惹得裴元略连连摇头。

毛秋晴看着王曜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日官道上,他挡在孩童身前时,眼中也是这般坚定的神色。

那时她觉得他鲁莽,此刻却明白,这份“鲁莽”,或许更是对生民疾苦的切肤之痛。

她默默转身,对护卫道:

“去,把那边的水囊给他们送去。”

众人喝口水,稍微喘了口气,裴元略忽然指向西南角道:

“那片麦田去年遭了虫害,老夫教他们用菰米与粟种混播。菰米性凉,虫害不侵,粟苗借其庇护,秋收竟无损矣。”

胡空凑近细看,见麦垄间果然间杂着紫黑色的菰穗,如墨点入宣。

他忽然想起《氾胜之书》中“顺天时,量地利”的训诫,抬头时正对上裴元略鼓励的目光:

“我观汝农事娴熟,似不下于子卿,且试试开沟溲种。”

铁犁入土的声音惊醒了田埂上的麻雀。胡空左手扶犁,右手执鞭,脚步沉稳如老农。

木犁翻起的土块带着湿气,他忽然旋身用犁尖划出道浅沟,将浸过附子汁的种子撒成直线:

“关中春旱,沟深需及尺,方能保墒。”

裴元略捋须颔首,只道还是有几个能吃苦肯干的!

傍晚时分,夕阳将籍田染成金红。三十余名学子累得东倒西歪,锦袍儒衫沾满泥污,却没人抱怨。

裴元略站在田埂上,望着改良区田的深沟与整齐的埂垄,对众人道:

“今日所学,不过农事皮毛。然‘一夫不耕,或受之饥’,诸位日后出仕,若能记得今日泥中之苦,百姓便多一分活路。”

王曜望着夕阳下的渠水,忽然想起帕沙酒肆里的账簿,想起官道上冻毙的流民。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澄清寰宇,或许真的要从这一沟一垄开始。

毛秋晴骑马走在队伍末尾,回头望了一眼籍田。

暮色中,那片新开的区田如棋盘般整齐,再回首观瞧那个在前方与舍友侃侃而谈的少年,青布短打的背影挺得笔直。

她忽然觉得,这少年或许真能做些实事......

......

仲春的晚风卷着渭水的湿气,拂过长安东郊纵横交错的沟渠。

夕阳余晖已开始熔化半片天空,新翻的泥土蒸腾起青草气息,与学子们沾满泥浆的麻衣汗味混在一处。

队伍沿渠岸向南,行至官道岔口时,裴元略才驻足转身,对众人道:

“前方官道分岔,老夫朝中尚有急务,诸位可随毛统领返回太学。”

说罢将谷种样本交给毛秋晴,最后目光扫过众人被暮色染成淡金的面孔,忽地扬起袖中戒尺指着王曜:

“《氾胜之书》言‘得时之和,适地之宜’,子卿以为如何?”

王曜正弯腰系紧散开的草鞋,闻言猛然挺直脊梁:

“学生以为,天时地利终需人事相济。”

“说得好!”

裴元略眼中倏然掠过精光,脸上皱纹却无丝毫牵动。

他又特意拍了拍王曜的肩。

“桑白皮浸种之法,记得秋后将成效报与老夫。”

王曜躬身应诺,目送裴元略带着两名亲卫阔步西去。

步履踏碎水洼里熔金般的夕阳,背影很快化作官道尽头的一个墨点。

毛秋晴轻叩腰间横刀鞘口,青铜卡榫发出“咔”的轻响。

“列队!”

三十余人随即呈双行,踩着青石板上流淌的霞光向南行进。

王曜走在队末,忽觉掌心刺痛——原是白日握耒耜磨出的血泡破了。

他望着渗血的伤痕微怔,麦苗破土时细微的裂帛声犹在耳畔。

“给。”徐嵩塞来半块掺了麸皮的麦饼。粗粝的饼渣混着土腥味滚过舌尖,王曜目光扫过毛秋晴的侧影。

她背上那把桑柘长弓在暮色里泛着幽光,黑色紧袖胡服裹着劲瘦腰身,步伐踏在石板上竟比马蹄更稳。

“统领辛苦。”

王曜上前两步与毛秋晴并行。

“此地距太学已不过十里,我等结伴而行即可,何劳统领再多走一趟。”

晚风掠过道旁垂柳,新叶沙沙擦过他沾着泥点的鬓角。

毛秋晴脚步未顿,腰悬的错金刀柄在夕照里晃出一道金芒: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曾做半途而废之事。”

她的声音如碎冰相击,目光却落在王曜襟前露出的竹简——那是裴元略赠的《四民月令》残篇。

行至十里坡岔路时(龟兹春那一带),毛秋晴忽然停步。

道旁龟兹春酒肆的灯笼尚未点燃,褪色的“春”字酒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她转向王曜时,垂柳枝条恰好扫过她束发的玄带:

“今日见你开沟溲种,颇有章法,不知对兵书战策,可有涉猎?”

王曜微怔,抬头时正撞见她寒潭般的眸子。

他忽然想起慕容农所赠《尉缭子》竹简,想起丙字乙号舍夜谈时尹纬对兵法的灼见,沉吟道:

“略通皮毛,《孙子》有云‘上兵伐谋’,然纸上谈兵,终不如沙场历练。”

“好一个‘终不如沙场历练’。”

毛秋晴忽然低笑,笑声在风中散作碎片。

“家父军府文书繁杂,需一主簿掌案牍、参军机,以应天王垂询,王郎君既明农事、通经史,正是合适人选,不知可愿屈就?”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递至王曜面前。

“此乃军府令牌,持此可直入抚军将军府。月俸绢十匹,另有宅邸仆役,可携家眷。”

令牌上“抚军将军府”五字遒劲如刀刻,触手冰凉。

王曜望着令牌,想起云韶阁案头那卷《尉缭子》,想起丙字乙号舍中杨定的叹息、尹纬的孤愤。

抚军将军乃朝廷二品重臣,与领军将军共掌京城宿卫,可参与中枢议政,于寒门学子而言,不啻于登天之阶。

晚风卷起王曜的发带,露出额角细密的汗珠。

他望着远处太学的飞檐轮廓,那里灯火初上,如散落的星子:

“多谢毛统领厚意。然王曜入太学,是为研习经义,澄清寰宇。若中途辍学,岂不辜负天王隆恩、严师举荐?”

他莞尔一笑:

“况且王某也不愿做半途而废之事!”

“......”

毛秋晴白了他一眼,将令牌收起,旋身时黑色衣袂陡然扬起,腰间箭囊擦过刀鞘,三支白羽箭的翎毛在她腰后簌簌颤动。

再未发一语,她已大步流星走到队伍前端,黑色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凝成一把出鞘的刀。

当队伍行经十里坡大街的刹那,木器碎裂声突然刺破黄昏。

只见龟兹春的榆木门板轰然倒塌,帕沙花白的头颅撞在门框上,鲜血顺着门神的彩漆往下淌。

阿伊莎火红的身影在门内翻飞,银光闪过时,追债汉捂着手臂嚎叫起来。

“贱婢还敢动刀!”

领头债主脸上的刀疤在暮色中蠕动,他抖开借据时纸角扫过阿伊莎染血的脸颊。

“白纸黑字一百贯!今日要么还钱,要么拿人抵!”

木屑纷飞中,王曜认出那领头者——正是常去太学逼债的市井恶棍陈三。

“住手!”

他冲进人群扶起帕沙,老胡商肋骨处赫然印着靴痕。

再转头时,却见陈三反手抽刀刺向阿伊莎腰腹!

“铛!”

金铁交鸣震得酒肆檐下铜铃乱响。毛秋晴横刀架住柴刀,月光般的刀身映出陈三错愕的脸。

她左手箭袋不知何时已滑至腕间,三棱箭镞直指债主咽喉:

“月息五分,高过朝廷定例三分,这借契作废。”

陈三柴刀被压得咯咯作响,眼珠却死盯毛秋晴的箭袋:

“你可知某乃何人.....啊!”

话音未落,一支白羽箭擦着他耳廓钉入门柱,箭尾犹在嗡鸣。

阿伊莎倚着酒瓮滑坐在地,火红胡服在腰间洇开墨团似的暗色。

王曜伸手想扶,却摸到满掌湿黏。低头只见少女嘴角不断涌出血沫,染透了她衣襟上绣的葡萄藤纹。

夕阳最后一缕光熄灭在屋檐下,将少女惨白的脸映得分明。

王曜颤抖着将阿伊莎抱起。少女的身体软得像柳絮,火红色的裙裾下,鲜血正汩汩涌出,浸透了他的青衫。

“阿伊莎……你撑住……我去找大夫……”

王曜声音哽咽,指尖按在她伤口处,却止不住血。

阿伊莎的睫毛颤了颤,抬手想抚摸他的脸颊,指尖却在触到他下颌时无力垂落。

她望着他,眼中那抹惯常的泼辣渐渐化作水汽,最终凝成一滴泪,滑过沾满血污的脸颊,滴落在他手背上,滚烫如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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