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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血色葡萄藤


榆木门板倒塌的轰鸣尚未散尽,陈三染血的柴刀已被毛秋晴的横刀格开。

火星溅在酒肆门槛的青石板上,与阿伊莎火红裙裾下蔓延的血渍融为一体。

王曜抱着少女软倒的身躯,只觉怀中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指缝汩汩淌下,浸透了他短打前襟,黏腻得如同田埂上未干的泥浆。

“都愣着做什么!”

徐嵩的惊呼刺破混乱。

他与胡空等十余名太学生本已行至巷口,闻声折返时正撞见陈三挥刀行凶。

胡空一个箭步扑向帕沙,将老胡商从门框血泊中拖拽出来,青布襕衫瞬间被染红大半。

徐嵩则抄起墙角的捣药杵,狠狠砸在陈三同伙的膝弯,那人惨叫着跪倒,赤色裤管顿时洇开深色血痕。

毛秋晴的护卫们动作更快。

八名劲装汉子如狸猫般扑入人群,玄甲撞地的闷响与骨裂声此起彼伏。

领头债主陈三刚被横刀逼退,后腰便挨了一记肘击,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撞翻酒瓮,酸臭的马奶酒混着碎陶片泼了他满头满脸。

他挣扎着欲起身叫骂,却被两名护卫反剪双臂按在地上,青铜刀鞘重重磕在他后颈,骂声顿时化作嗬嗬血沫。

“聒噪。”

毛秋晴踢开地上呻吟的恶奴,黑色靴底碾过一张散落的借据。

借据上“平原公府”的朱印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红光,墨迹未干处似还能嗅到龙涎香的奢靡气息。

她弯腰拾起借据,指尖划过“月息五分”的蝇头小楷,眸中寒星骤亮:

“敢用官印放私贷,你们主子好大的胆子。”

陈三被按在地上,刀疤脸因愤怒扭曲:

“臭娘们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平原公府……”

话音未落,护卫的铁拳已砸在他肋下,咔嚓脆响中,他像只被踩烂的蚂蚱般蜷起身子,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胡空背着帕沙奔回时,老胡商的头颅还在滴着血,染红了他肩头的布巾。

“子卿!快!帕沙大叔伤得重!”

胡空的声音带着哭腔,将老人放在灶边草堆上。

帕沙额头的伤口深可见骨,血珠顺着眉骨滚落,糊住了他浑浊的眼睛,却仍死死攥着王曜的衣角:

“救……救阿伊莎……”

王曜怀中的少女忽然轻颤了一下。

阿伊莎的睫毛在血色中翕动,蜜色脸颊此刻惨白如纸,唯有唇边那抹未褪的倔强,还残留着往日强留他时的泼辣。

王曜颤抖着探她鼻息,指尖触及的气流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忽然想起那个寒夜,少女捧着热汤喂他时,指尖的温度比炉火更烫。

“让开。”

毛秋晴的声音陡然插入。

她已解下背上长弓,黑色胡服下摆沾满泥污,却丝毫不减其利落。

她蹲下身拨开王曜的手,两指按住阿伊莎颈侧动脉,又俯身细听她胸腔起伏,动作快如闪电。

护卫们已将五名恶奴捆作一串,陈三被打得满脸是血,犹自瞪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曜怀中的少女。

“伤口在哪?”

毛秋晴抬头时,眸中寒芒已敛去大半。

王曜这才发现,她右手食指缠着半截染血的麻布条——方才格开柴刀时竟被刀刃划伤。

“腰……腰间……”

王曜声音哽咽,小心翼翼掀开阿伊莎的裙裾。

火红色的龟兹锦下,一道三寸长的伤口赫然在目,皮肉翻卷如破碎的葡萄叶,血珠正从创口中不断涌出,在腰间汇成暗红的溪流。

毛秋晴眉头微蹙:

“伤及皮肉,未及脏腑。老头,你这可有金疮药?”

老胡商挣扎着指向灶边木箱,帕沙的声音因失血而嘶哑:

“有……有龟兹带回的止血草……还有……还有烈酒……”

“胡空,去街口‘回春堂’买雄黄、乳香、绷带,要快!”

毛秋晴语速极快。

“徐嵩,取灶上沸水煮过的剪刀和针线来!”

她转向护卫。

“留两人守在门口,其余人将这伙恶奴押回军府大牢,等我回来后再行处置!”

众人轰然应诺。

胡空抓起毛秋晴递给的银钗便往巷外冲,青布襕衫被夜风鼓起如帆;徐嵩在灶台边翻找时,手指被沸水烫得通红也未察觉。

王曜抱着阿伊莎跪坐在后堂床榻上,也是他之前养病躺的那张,少女的头歪靠在他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带着马奶酒与血腥混合的奇异气息。

他忽然想起在云韶阁抄书时,柳筠儿曾说西域女子的血是热的,能融化天山的雪,此刻方知这话并非虚言——阿伊莎的血正透过他的衣襟,在他心口烙下滚烫的印记。

毛秋晴已用烈酒清洗过剪刀。她将阿伊莎的裙裾撕开一道豁口,露出蜜色的腰腹。

伤口边缘的皮肉微微发黑,显是柴刀上有锈迹。

她咬开麻布条的一端,左手按住伤口两侧,右手持针穿线,动作稳如磐石。

王曜看得心惊,却见她下针极准,每一针都从皮肉翻卷处穿过,线脚细密如织锦,竟比他抄书时的小楷还要工整。

“忍着点。”毛秋晴忽然对昏迷的阿伊莎低语,仿佛她能听见一般。

银针穿过皮肉时,少女的身体猛地一颤,王曜忙按住她的肩膀,指腹触到她后颈的冷汗,黏腻得如同田埂上的晨露。

他忽然想起那个春日,阿伊莎站在酒肆门口,火红裙裾在风中飞扬,琉璃珠发绳闪着碎金般的光。

那时他只觉这胡女泼辣鲜活,此刻才知这鲜活背后,是怎样一副血肉之躯。

帕沙拄着拐杖凑过来,手中捧着个羊皮小包。

老胡商的额头已用布条包扎,血仍从缝隙中渗出,在眉眼间凝成暗红的蛛网。

“这是……这是阿伊莎她娘留下的……龟兹止血草……”

他颤抖着打开小包,里面是灰绿色的药末,混着几缕干枯的薰衣草。

“用烈酒调开……敷上能止痛……”

毛秋晴接过药包,指尖沾了些药末凑到鼻尖轻嗅,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竟有精绝茴香的气味。”

她用烈酒调开药末,墨绿色的糊状物散发出辛辣的异香。

她将药糊均匀敷在伤口上,又取过徐嵩递来的绷带,层层缠绕固定,动作快而不乱。

王曜注意到,她包扎的手法与军中包扎伤口的方式如出一辙——螺旋式缠绕,末端用活结固定,便于随时查看伤势。

“血止住了。”

毛秋晴直起身时,额角已沁出细汗。

她扯过灶边的干布擦手,黑色胡服上的血渍与药汁混作一团,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挺拔。

“今夜需得有人守着,若伤口发热或她呕吐,立刻去军府寻我。”

巷外传来胡空的脚步声。

他抱着药罐冲进时,气喘得如同风箱:

“药……药买来了!回春堂的老大夫说……说这雄黄能解铁锈毒……”

他话未说完,便见阿伊莎脸色已缓和些许,嘴唇泛起微弱的血色,顿时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直喘。

徐嵩已用陶碗温了些烈酒,递给毛秋晴:

“统领先喝口暖暖身子。”

毛秋晴接过碗却未饮,转而递给王曜:

“给他吧。”

王曜接过酒碗时,手指触到碗沿的温热,忽然想起在云韶阁抄书时,柳筠儿也曾递过这样一碗热酒。

只是那时的酒是甜的,此刻的酒却辣得呛喉,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点燃了他胸腔里压抑的怒火。

“陈三为何会在此?”

王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他望向门口被押着的恶奴,陈三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刀疤脸在灯火下扭曲如鬼。

徐嵩略一思忖,随即道:

“料来是平原公府的鹰犬罢了。之前崇贤馆之事,他们不敢明着动你,便指使这些地痞来寻帕沙大叔的麻烦。”

他捡起地上踩脏的借据。

“月息五分,分明是逼债夺产的幌子。”

王曜抱着阿伊莎的手臂骤然收紧。毛秋晴也淡淡道:

“之前我就听闻平原公苻晖近来在南郊扩充私产,强占了不少胡商的店铺。当时只当是坊间传闻,今日见那厮身上的腰牌刻着“平原公府”四字,才知这背后竟牵扯着如此龌龊。”

胡商多没有根基,便是被强取豪夺欺凌了,也难于申冤,这便是平原公府那些人愈加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

“多谢毛统领今日相救。”

王曜深深低头,青布短打的衣襟扫过阿伊莎的发丝。

“若、若他日有需王曜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毛秋晴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却只淡淡道:

“举手之劳。”

她转向徐嵩。

“太学那边,你替他告三日假,就说……染了风寒。”

徐嵩连忙应诺,胡空也道:

“子卿放心,课业我会帮你抄录。”

夜色渐深,太学生们陆续告辞。

胡空临走时塞给王曜半袋麦饼,徐嵩则悄悄将一小包伤药放在灶台上,低声道:

“这是家传的金疮药,此行怕有什么跌打损伤,故随身带着,对刀伤有奇效。”

王曜望着他们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忽然想起丙字乙号舍的灯火——杨定的鼾声、尹纬的竹简、吕绍的笑骂,此刻竟成了遥不可及的温暖。

“你也回去吧。”

王曜对毛秋晴道。

“这里有我和帕沙大叔就行。”

毛秋晴却未动,黑色身影在灯火下凝成一道剪影。

她望着草堆上昏迷的阿伊莎,又瞥了眼王曜怀中沾血的短打,忽然道:

“我也留下吧。”

王曜一愣:“统领公务繁忙……”

“军府的事,明日再说。”

毛秋晴打断他,走到灶边坐下,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白羽箭,用刀刃仔细刮着箭杆上的漆皮。

“她若半夜发热,你不通医术,如何应付?”

帕沙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端来一碗热汤:

“毛.....毛统领......多谢您救治小女……喝碗汤吧……阿伊莎她……她不会有事的……”

老胡商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混着血污淌在满是皱纹的脸上。

毛秋晴接过汤碗,却未喝,只是放在灶台上温着。

她继续刮着箭杆,动作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王曜将阿伊莎缓缓放平在床榻上,少女的呼吸渐渐均匀,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锁骨,带着薰衣草与药草的混合香气。

他低头望着她沉睡的侧脸,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蜷缩在炉边,火光照亮她蜜色的脸颊,像颗熟透的葡萄。

护卫们已押着恶奴远去,巷外只余下更夫的梆子声。

毛秋晴忽然开口,声音比夜色更沉:

“你可知,去年在陇西,我见过许多像她这样的胡女。”

王曜抬头,见她正望着灶中跳动的火光,黑色袖管下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如弓:

“她们随商队穿越流沙,有的死在半途,有的被马贼掳走,能活着到长安的,十中不过一二。”

她顿了顿,箭杆上的漆皮已刮尽,露出内里光滑的桑木纹理。

“阿伊莎算幸运的。”

王曜默然。

他想起帕沙账簿上的“欠”字,想起阿伊莎发间褪色的琉璃珠,想起酒肆里那坛永远喝不完的马奶酒。

原来这看似鲜活的“龟兹春”,竟是用无数流亡者的血泪浇灌而成的。

“统领为何要帮我?”

王曜忽然问,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毛秋晴刮箭杆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你和裴大人说的话,我听到了。”

“哪句?”

“‘顺天时,量地利,终需人事相济。’”

她将刮好的箭杆放在膝头,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箭杆上镀了层银霜。

“我爹常说,大秦最缺的,不是能征善战的将军,而是肯弯下腰种地的书生。”

王曜的心猛地一颤,只道这抚军将军倒不似寻常武夫。

他望着毛秋晴的侧影,黑色胡服勾勒出她劲瘦的肩线,腰间横刀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夜色渐浓,灶火渐渐微弱。

毛秋晴不知何时已靠在灶边睡着了,手中还握着那支桑木箭杆。

王曜轻轻放下阿伊莎,为她掖好被角,又取过一件帕沙的羊皮袄,盖在毛秋晴身上。

少女的呼吸与女统领的鼾声在寂静的酒肆里交织,如同两支不同的曲子,却在这一刻奏出了和谐的韵律。

王曜坐在草堆边,望着窗外的月色。月光透过酒肆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阿伊莎裙裾上散落的葡萄藤纹。

他想起白日在籍田开沟时磨破的手掌,想起帕沙额头的鲜血,想起阿伊莎腰间那道狰狞的伤口。

原来澄清寰宇的路,不仅在太学的经卷里,也在这血色浸染的葡萄藤下,在每一个为生存而挣扎的灵魂中。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血泡,忽然握紧了拳头。

明日太阳升起时,他要做的,不仅是研习经义,更要查清陈三背后的平原公府,为阿伊莎,为帕沙,为所有在长安南郊挣扎求生的四方平民,讨一个公道。

灶火彻底熄灭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王曜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巷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太学的钟声隐隐传来,悠远而沉重。他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的人生,也将在这个血色的黎明,迎来新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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