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田假将启
晨钟余韵里,青石径上已聚满青衿学子,人人面上皆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浮动气息。
今日并非讲学之日,乃是放田假之期。
辰时正,崇贤馆前广场,黑压压站满了太学师生。
祭酒王欢因年高体倦未曾列席,司业卢壶独立于石阶之上,一身青皂官服熨帖平整,衬得身形清癯挺拔。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上千张年轻面孔,那里面有意气风发如徐嵩、韩范者,有意气难平如某些落第学子者,亦有如王曜般沉静如水、看不出喜忧者。
卢壶清咳一声,场中细微的骚动即刻平息,所有目光聚焦于他一身。
“诸生!”
卢壶声音不高,却清越沉稳,穿透晨霭。
“春耕既毕,夏耘待兴。依我朝定制,今日起,太学放田假两月。此假非为嬉游懈怠而设,乃体恤民生、敦促孝道、践行学问之良机。”
他略作停顿,目光变得愈发恳切:
“尔等寒窗苦读,所求者无非经世致用。然圣贤之道,非独在经卷之中,更在阡陌之间、桑梓之地。昔日孔圣厄于陈蔡,犹弦歌不辍;今日尔等归乡,当效先贤遗风,勿废学业。晨起可温经史,日间可助农桑,暇时亦可访察民情,知稼穑之艰难,晓吏治之得失。此两月之所见所闻所思,远胜斋中枯坐空谈。”
话语至此,转为殷殷叮嘱:
“归途迢迢,诸生务须谨慎。结伴而行,勿贪捷径;宿泊当择稳妥逆旅,勿近险僻;随身资斧虽俭,亦需仔细,莫露白招摇。更须谨记,尔等身负太学清誉,言行举止,皆当合乎礼度,莫负平生所学。”
最后,他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月之后,秋日初临,太学钟声再鸣之日,卢某当于此地,候诸生如期而归。若有逾期不至、或假满未归且无充分缘由者,学规森严,绝不姑息。望诸生珍重,亦望诸学有所得,不负此假!”
言罢,卢壶拱手一揖。台下诸生齐齐躬身还礼:
“谨遵司业教诲!”
仪式既毕,人群渐次散去。喧声四起,多是商议行程、约定归期、互道珍重之语。
王曜正欲与同舍诸人言语,却见胡空自人丛中快步走来,面色略显局促,至身前拱手道:
“子卿,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曜见他神情有异,不似寻常,便点头道:
“文礼兄请讲。”
胡空却似难以启齿,踌躇片刻方道:
“此处不便,可否……劳驾移步,至舍下一叙?”
王曜微感诧异。西偏院乃是太学拨予少数携带家眷的寒门学子暂居之所,条件颇为简陋,他知胡空家境艰难,携妻女寄身于此,平日深居简出,平素不太愿旁人踏足其窘迫之处。
今日主动相邀,必有缘故。他当即应道:
“文礼兄相邀,敢不从命?请前引路。”
二人穿过喧闹的人群,绕过博文馆后身的回廊,行至太学西侧一片僻静院落。
王曜之前来过几回,此处房舍明显低矮陈旧些,院中晾晒着些许粗布衣衫,几个总角孩童正在追逐嬉戏,见有生人来,立刻噤声躲开。
胡空引王曜至第三小舍门前,木门虚掩,他推开时发出“吱呀”轻响。
屋内光线略暗,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柜,并几只箱笼而已,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胡空之妻张氏正坐于床沿缝补衣物,见丈夫归来,身后还跟着王曜,慌忙起身迎接。
不及寒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花布衫、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娃已从母亲身后钻出,眼睛一亮,如同乳燕投林般欢叫着扑过来:
“王叔!王叔来了!”正是胡空爱女小丫。
她一把抱住王曜的腿,仰起小脸,笑靥如花。
“王叔有没有带甜甜的糕糕?”
王曜俯身,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温和笑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太学膳堂做的芝麻糖饼:
“自然带了,小丫近日可乖?可有听娘亲的话好好认字?”
“乖!小丫最乖了!”
女娃迫不及待地接过糖饼,塞了一块到嘴里,腮帮子顿时鼓囊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道:
“阿娘教的我都会背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模样娇憨可爱。
张氏上前敛衽为礼,面色微赧:
“王郎君大驾光临,寒舍简陋,实在……实在失礼了。小丫无状,让您见笑。”她说着,悄悄拉过女儿,示意她莫要缠扰。
王曜还礼道:
“嫂夫人不必客气。小丫天真烂漫,何来无状之说。曜与文礼兄乃至交,本不该如此见外。”
胡空请王曜在屋内唯一一张像样的胡床上坐下,自己则搬了只树墩坐在对面,张氏奉上两碗清水,便拉着小丫避到一旁,留他二人说话。
“子卿。”
胡空搓了搓手,似是斟酌词句:
“今日放田假,不知你……有何打算?”
他目光扫过王曜洗得发白的青衫,问得小心翼翼。
王曜端起陶碗饮了一口清水,坦然道:
“当返回华阴老家探望家母,一别数月,甚是挂念,此外......”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些许微光。
“裴公所授区田溲种诸法,精妙实用,家中尚有几分薄田,正好可亲身一试,若有所得,或可于乡邻间稍作推广。”
他想起去岁家乡收成不佳,心下更觉此事紧迫。
胡空闻言,点头叹道:
“子卿兄孝心可嘉,更不忘学以致用,实令愚兄惭愧。”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下去。
“不似我……父母早逝于战乱,故乡已无片瓦可依。如今妻女皆在京师,便是想回,也不知该回何处去了。”
话语中透出无限凄凉。
王曜心中亦是一涩,知他勾起伤心往事,温言道:
“文礼兄携眷苦读,自强不息,更令人敬佩,此番田假,兄作何安排?”
“还能如何?”胡空苦笑一声。
“无非是闭门读书,兼在云韶阁多接些佣书的活计。柳行首看在你的情面上,待我颇为照拂,所予酬金也较别处丰厚些,勉强可维持我这一家子嚼裹,盼能稍有余裕,积攒些冬衣之资。”
生计重压,使得这七尺男儿眉宇间总带着一抹挥不去的愁郁。
两人又闲聊片刻太学课业、坊间趣闻。小丫吃完了糖饼,又蹭到王曜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叽叽喳喳说着自己新学的字,王曜耐心听着,不时考问她两句,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满室晦暗似乎都被这童稚笑声驱散了几分。
正说话间,张氏忽然起身,走至屋内那只旧木箱前,摸索片刻,取出一个尺余长、以寻常青布包裹的扁长木盒。
她双手捧着,走至王曜面前,神色郑重中带着几分不安,欲言又止。
胡空站起身,从妻子手中接过木盒,转向王曜,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语气却极为诚恳:
“子卿,我一家自入京师,栖身太学,举目无亲,困顿不堪。自结识兄台以来,多蒙你屡次施以援手,救我妻女、介绍佣书活计,还……还惦念着小丫,带些糕饼零嘴。此等恩情,胡空没齿难忘!”
他将木盒递向前,声音微颤:
“此乃我夫妇二人一点微末心意。田假归乡,路途遥遥,盒中乃是两匹细葛布,质地虽寻常,却胜在清爽透气,正值夏日,可为您与令堂裁制两身夏衣。另有几包长安特产的饴糖蜜枣,带给令堂尝个新鲜。东西粗陋,实在……实在拿不出手,万望子卿兄念在我等一片诚心,务必收下!聊表谢忱,不成敬意!”
王曜愕然,即刻推辞:
“文礼兄,嫂夫人,这如何使得!你我同学相交,贵在知心,相互扶持本是分内之事。况兄台家计艰难,曜略尽绵力,何足挂齿?此物断不能收,万万不可!”
胡空却执意要塞入他手中,面色涨红:
“子卿若是不收,便是瞧不起我胡空了!我知子卿高义,不图回报。然‘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纵是匪报,亦需永以为好。此非酬谢,实乃我一家之心意!兄台若不嫌弃,便请收下,否则我夫妇心中难安!”
张氏也在一旁低声道:
“王郎君,您就收下吧……东西不值什么,只是我们……我们的一点心……”
王曜看着胡空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眼中混合着感激、窘迫与固执的复杂光芒,又瞥见张氏眼角隐隐的泪光与小丫似懂非懂却也跟着紧张起来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份礼物对于胡空一家而言,绝非“微末”,恐是节衣缩食许久才备下。
若再坚拒,非但不能成全其心,反会伤了彼此情谊。
他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盒,深深一揖:
“文礼兄,嫂夫人,厚意深情,王曜……领受了。代家母谢过兄嫂美意。”
胡空夫妇见他收下,顿时如释重负,脸上绽开真切笑容,连声道:
“应当的,应当的!”
又闲话几句,王曜恐耽误他人家事,便起身告辞。
胡空一家送至院门,小丫依依不舍地挥着小手:
“王叔,早点回来!再给我带糕糕!”
王曜应允,捧着那木盒,转身离去。
阳光透过槐叶缝隙,洒在青布包裹上,那质朴的纹理,竟比绫罗绸缎更觉珍贵沉重。
捧着那木盒回到丙字乙号舍,只见舍内亦是一片忙碌景象。
行囊铺盖堆了满地,吕绍正指挥着他家带来的两个健仆,将他那些华服、玩器、书卷并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脂粉仔细打包,塞进一口口描金漆箱中。
“轻点!轻点!那是我新得的越窑青瓷笔洗!”
吕绍跺着脚,心疼地嚷嚷着,胖脸上急出了汗珠。
杨定则简单得多,一口柳条箱已快收拾停当,多是些换洗衣物和兵书剑谱。
他正拿着一块油石,打磨着他那柄心爱的木剑刃口,神色间却有些郁郁。
安邑公主苻笙前日又遣人送来一份厚礼,言语间催促他早日入住公主府,令他烦闷不已。
尹纬早已收拾妥当。
他的行李最简单,不过几件旧衣、一摞书简而已。
此刻他正靠坐在铺位上,面无表情地摩挲着一卷竹简,虬髯下的目光深沉难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嵩的行囊也已捆扎好,整齐地放在榻边。他见王曜回来,手中还捧着一物,便问道:
“子卿回来了?文礼兄寻你何事?”
王曜将木盒小心放在自己榻上,叹道:
“文礼兄太过多礼,定要送我些带回家给母亲的土仪,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吕绍闻言,凑过来好奇道:
“哦?胡空家那般光景,还能有什么好东西?打开瞧瞧?”
他素来口无遮拦,并无恶意。
王曜摇头笑道:
“心意最重,岂在物之贵贱。”
他转了话题,问道:
“看诸位行装,似是今日便要启程?”
“可不是嘛!”吕绍一拍大腿。
“我父兄如今都在洛阳为官。老爷子自闻我得陛下赏赐以后,就颇为振奋,来信说什么要亲自督促我修习学业,就他那点墨水,跟我也差不多!”
他忿忿不平,显然此行乃是被逼无奈。
他看向王曜,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子卿,我记得你老家是华阴?正好与我同路一段!我家的马车宽敞舒适,又快又稳,还有护卫,保准比你自个儿走官道安全舒坦多了!如何?明日与我同行?”
王曜想起入京时沿途所见之荒凉不太平,又知吕绍家世显赫,车驾护卫俱全,确是安全便捷。
他并非迂腐之人,略一思忖,便拱手坦然道:
“如此,便叨扰永业兄了,只是我今日午后还有些琐事需处置,明日一早再与永业兄会合,可否?”
吕绍大喜,胖手一挥:
“好说好说!明日辰时,太学东门,我的车队准时候着你!”
他本就欣赏王曜才学人品,又觉与之同行颇有面子,自是乐意。
“尹胡子,你呢,回天水?”
他又转身问向尹纬。
尹纬哼了一声,声音粗嘎:
“天地为庐,处处皆可栖身。或许回,或许不回。”
语焉不详,带着几分孤狼般的落拓不羁。
“行了,别摆你那臭架子了,要不与我同去洛阳罢了,今洛阳牡丹正盛,美酒正醇,正好做个伴!”
尹纬赶紧放下手中竹简,嘿嘿笑道:
“此话当真?”
吕绍一拍胸脯:
“这还有假?别的不说,酒肉管够!”
尹纬赶紧乐呵呵将竹简塞入行囊,只待和吕绍一同滚蛋。
杨定闻他二人言语,停下磨剑,闷声道:
“我今日便回城中宅邸,叔父出征未归,府里只剩些女眷,烦得很。”
他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愿却又无可奈何。
徐嵩温声道:
“我叔父(右将军徐成)在城中虽有府邸,但我还是打算回扶风郿县老家。许久未见母亲与弟妹,甚是思念。且乡间清静,正好温书。今日收拾停当,明日一早便启程。”
如此算来,舍中五人,吕绍、杨定、尹纬皆今日离舍,唯有王曜与徐嵩再住一宿,明日方行。
一时间,舍内众人虽前程各异,却皆因这即将到来的别离而生出几分惆怅。
同舍数月,虽有摩擦争执,更多却是朝夕相处的同窗之谊,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
众人又互相叮嘱了一番旅途珍重、早日归来等语。
吕绍的仆役终于将最后一口箱子抬出,他和尹纬也咋咋呼呼地告辞离去。
杨定背起柳条箱,挎上木剑,对王曜、徐嵩重重一抱拳,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方才还喧闹拥挤的学舍,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王曜与徐嵩二人,以及满地狼藉的草屑和空荡荡的床铺,平添几分冷清。
王曜默默将胡空所赠布帛收入行囊,又与徐嵩一同将舍内略作清扫。
看看天色已近午时,便对徐嵩道:
“元高,我需出去一趟,与两位故人道别。”
徐嵩知他必是去龟兹春酒肆,点头道:
“子卿自去,我在舍中再看会儿书。”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304/43285636.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