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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


王曜略整衣冠,便出了太学,径直向南郊东面行去。

午后的阳光已有几分炙热,官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多是趁田假返乡的学子与商旅。

小半个时辰后,王曜抵达龟兹春酒肆的门口,那方褪色的酒旗无精打采地垂着。

午后的酒肆并无客人,帕沙正拿着抹布,一遍遍擦拭着本就光洁的柜台,见王曜进来,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忙放下手中活计:

“子卿!今日怎得空来了?”

他目光下意识地向王曜身后瞟去,似在寻找什么。

“大叔。”王曜拱手。

“太学今日放田假两个月,明日我便要返回华阴老家,特来向您和阿伊莎辞行。”

“啊?要回去两个月?”

帕沙怔了怔,随即连连点头。

“该回去,该回去!老夫人必定挂念得很。”

他朝内堂扬声唤道:

“阿伊莎!子卿来了!他要回华阴了!”

内堂帘栊一动,阿伊莎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色襦裙,未施脂粉,脸色仍有些苍白,却更显眉眼深邃。

见到王曜,她脚步微顿,随即走上前来,唇角弯起浅浅的、却似乎耗了些力气才撑起的笑意:

“要走了?”

“是,”王曜点头,看着她。

“你的伤……可大好了?平日还需多加小心,勿要劳累。”

“早就无碍了。”

阿伊莎抬手似是随意地拂过腰侧,语气轻松,眸光却微垂,避开他的注视。

“回去代我问老夫人安好。华阴……这时节,山里的野杏子该熟透了吧?”

她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里带上一丝恍惚的向往。

“你说甜得很,就是酸核大了些。”

王曜微笑:

“是啊,待归来时,若采得了,带些给你们尝尝。”

帕沙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叹了口气,对王曜道:

“子卿回去代我向高堂问好。等……等日后生意好些了,定当登门拜望。”

这话说得有些心虚,如今的生意,只能勉强糊口而已。

王曜知他窘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囊,递了过去:

“大叔,这是一点心意。田假两月,我不在长安,您和阿伊莎姑娘多多保重。若……若再有人来生事,可携此令牌去抚军将军府找毛统领。”

他想起毛秋晴那日的安排,心中稍安。

帕沙像是被烫到一般,连连后退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子卿,你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这钱绝不能收!这令牌你也自个留着……”

“大叔务必收下!”

王曜语气坚决,将布囊塞入他手中。

“并非许多,只是我一点心意。否则我离去亦难心安。”

帕沙握着那沉甸甸的布囊,知里面定是不少钱铢,眼眶顿时红了,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哽咽道:

“这……这叫我们如何过意得去……阿伊莎,还不快谢谢王郎君!”

阿伊莎抬起头,深深看了王曜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感激,有羞惭,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

她敛衽一礼,声音微颤:

“多谢王郎君。”

她忽然又像想起什么,转身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塞到王曜手里:

“拿着路上吃,新烤的胡饼,多放了你喜欢的芝麻和胡葱。还有一小囊马奶酒,解渴耐饥。”

她的动作快而干脆,不容推拒,指尖不经意擦过王曜的手背,微凉。

王曜握着那尚带温热的布包,饼香混着奶酒的特殊气息透出,心中暖意涌动,又有几分涩然:

“多谢你,阿伊莎。”

“谢什么。”

阿伊莎别开脸,声音低了几分。

“一路平安。”

又闲话几句,多是帕沙在叮嘱行程注意事项,阿伊莎则默默立于一旁。

王曜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帕沙直送到巷口,阿伊莎却只倚在门边,望着他。

当王曜走出十余步,回头望去时,见她仍站在那里,藕色身影衬着黯旧的门框,像一幅定格的画。

见他回头,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抬手挥了挥,脸上努力绽出一个笑容,却很快转过身,掀帘隐入了店内。

王曜心中莫名一怅,伫立片刻,方转身继续前行。

巷外市声熙攘,阳光刺目。他走着,脑海中却不时浮现阿伊莎那苍白而勉强的笑颜,以及她下意识拂过腰侧的动作。

那日酒肆中的血色与惊惶,虽已过去,伤痕却似乎并未完全消退。

正思忖间,目光无意掠过街角一家店铺的招牌——“回春堂”。

黑底金字的匾额,在午后日照下显得有些沉暗。

药铺门面开阔,柜台内隐约可见伙计忙碌的身影,阵阵药材的清香苦涩随风飘散。

王曜的脚步倏然停住。他立在街心,人流如织从他身旁淌过。

他凝视着那“回春堂”三字,瞳孔微缩,像是骤然被某种思绪击中。

那日混乱惊惶之中……诸多画面瞬间清晰地涌回脑海。

他默立片刻,目光由恍惚渐转沉凝,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于是不再犹豫,握了握手中的布包,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那间药铺门口走去。

日光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一步步,没入那弥漫着药香的门廊阴影之中。

......

立于回春堂门前,药香苦涩的气息钻入鼻端,王曜眸光沉凝如古井。

那日混乱中诸多模糊的细节,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虽已西斜,距闭城门尚有几个时辰。

此番归乡,一去两月,若不及早言谢,恐失礼数。

只是这抚军将军府位于长安城内,自己自入京以来,足迹多在城南郊野与东郊渠田,于这煌煌帝京的街里格局,实是陌生。

略一思忖,他便朝着南郊驿道旁的拴马桩走去,那边常有等候雇主的车马。

不多时,便见一株老槐树下停着几辆青篷牛车。

一个面色黧黑、头戴幞头的中年车夫正倚着车辕打盹,见王曜走近,立刻精神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

“郎君可是要用车?小的这车干净稳当,长安城内大街小巷,没我不熟的地界!”

王曜拱手道:

“有劳足下,欲往城内抚军将军府一行。”

“抚军将军府?”

车夫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王曜,见他虽身着半旧青衫,气度却沉静不凡,腰间那枚银鱼袋更是显眼,态度愈发殷勤。

“好说好说!将军府在尚冠里,离此可不近,步行走得快也得一个多时辰。郎君请上车,小的保准又快又稳当送到地头!”说罢报了个价。

王曜知市价大抵如此,略还了少许,那车夫倒也爽快,嘿嘿一笑:

“成!看郎君是个实在人,就依您!请上车坐稳了嘞!”

牛车辘辘,驶上通往长安城南门的宽阔官道。

车夫是个健谈的,一边熟练地驱车,一边热情地指点着沿途景致。

“郎君您瞧,南面那一大片屋舍,瞧见没?那边是韦曲杜曲,住的多是韦、杜两家的大人物,那可真是‘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啊!”

车夫挥着鞭梢,语气里带着市井小民对高门望族的天然敬畏与一点点艳羡。

王曜倚窗而坐,一边听着,一边取出阿伊莎给的布包,里面胡饼还带着余温,芝麻与胡葱的焦香混合着马奶酒的醇气,令人食指大动。

他慢慢吃着,目光掠过窗外。

越往北行,人烟愈发稠密。道旁不再是单纯的田畴村落,开始出现连绵的店铺作坊,冶铁的、酿酒的、织帛的,叮当声、吆喝声、香气混杂在一起,蒸腾出世俗的蓬勃活力。

“前头就快到安门了!”车夫扬声道,“郎君您是第一次进城吧?咱这长安城,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繁华之地!光是这南城墙,就有三门,正中的安门,五个门道,气派着呢!天子南巡才走正中间那门道,平日俺们这些平头百姓,都得走两边的门洞。”

牛车随着人流车马缓缓通过高大的门洞,阴凉瞬间笼罩下来,仿佛穿过一道厚重的界限。

门洞内壁砖石森然,刻着岁月的痕迹。一出城门,眼前豁然开朗,笔直如矢的朱雀大街赫然呈现,其宽广超乎想象,足以容纳数十匹马并行。

街道两旁挖有宽深的排水沟,沟外是连绵整齐的槐树,绿荫如盖。

树下是密集的里墙,里墙高耸,将巨大的城市分割成一个个规整的单元。

“瞧瞧,这气派!”

车夫不无自豪地说。

“这条朱雀大街,直通北面的皇城宫城!咱们现在是在城南,这边多是百姓住的里,像俺们待会儿要去的尚冠里,还有旁边的安仁里、光福里,里头也住了不少官爷。再往北,过了皇城,那北边的闾里,才是真正的王侯将相、勋贵高门扎堆的地界,寻常人可去不得嘞!”

牛车转入东侧一条稍窄些的街道,里墙林立,偶尔可见高门大户的檐角从里墙上探出,门前或有石狮,或有戟架,显是官宦之家。

街上行人衣冠各异,有宽袍博带的文士,有紧袖胡服的武人,也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和匆匆行走的吏员。

“这长安城啊,大得很,有一百多个里呢。每个里都有围墙,晚上要敲暮鼓,鼓一响,闾门就关,可不能在大街上乱窜,要被巡街的兵卒抓去的……”

车夫絮絮叨叨地说着京城的规矩与趣闻。

王曜静静听着,咀嚼着胡饼,饮着囊中微酸而醇厚的马奶酒,目光却将这一切繁华井然收于眼底。

这就是帝国的中枢,权力与财富交织的中心,与他熟悉的弘农乡野、太学斋舍、乃至南郊市井,皆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牛车在一处闾门前停下,车夫指着里内深处一道尤为高峻的府门:

“郎君,尚冠里到了,抚军将军府就在那头,闾门内左手边第三家,朱漆大门,门前有两尊特别神气的石狻猊,一眼就能认出。里内车马不便,您得自己走几步了。”

王曜道谢,付了车资,整了整衣袍,便向里内走去。

果然如车夫所言,很快便找到了抚军将军府。

府邸气象森严,高墙深院,门楣上悬着“抚军将军府”匾额,笔力千钧。

两尊石狻猊怒目昂首,栩栩如生。

四名顶盔贯甲的卫士按刀立于门前,目光锐利,扫视着过往行人。

王曜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对为首一名队正模样的卫士拱手道:

“这位军爷,在下太学生王曜,特来求见毛秋晴毛统领,烦请通传一声。”

那队正上下打量他,见他年纪轻轻,身着朴素青衫,虽气度沉静,却并无寻常前来拜谒的官员那般前呼后拥或手持名刺公文的派头,眉头便微微皱起:

“求见毛统领?所为何事?若是公干,可有公文印信?若是私事,投了名刺再来。”

王曜略一迟疑,那日毛秋晴所赠令牌已留给帕沙父女防身,此刻自是拿不出。他只得道:

“并无公文,亦非紧急公务,只是在下明日将返乡,特来向毛统领当面致谢日前相助之恩。可否劳烦军爷……”

话未说完,旁边一名年轻卫士已嗤笑出声:

“致谢?毛统领是何等身份,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懂点规矩,没有名帖信物,还是请回吧。”

言语间颇有不屑。

王曜面色平静,心中却微微一沉。正思忖如何是好,忽闻门内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何事喧哗?”

只见一名身着军中常服、腰挎横刀的汉子大步走出,正是那日率队护卫龟兹春的什长田敢。

他见到王曜,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笑容:

“咦?这不是王郎君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曜见是他,心下稍安,拱手道:

“田兄,幸会。在下欲寻毛统领,当面拜谢日前援手之恩,奈何……”

田敢是个爽快人,立刻明白了原委,转头对那队正道:

“老赵,这位王郎君是毛统领的客人,前番在南郊办理公务时相识的,非是外人。”

说着,又对王曜笑道:

“王郎君来得不巧,将军和统领一早便奉召入宫了,眼下还未回来。估摸着还得个把时辰。你若无事,不如进府稍坐等候?”

那队正见田敢认识,态度稍缓,不再阻拦。

王曜微一沉吟,想到既已至此,空手而归确是不妥,便点头道:

“如此,便叨扰田兄了。”

“嗨,客气什么!请随我来。”

田敢热情地引着王曜进入将军府。

一入府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府内格局开阔,气象恢宏,虽无过多奢华装饰,却自有一股军旅特有的整肃威严之气。

迎面是一片极大的演武场,青砖铺地,四周陈列着石锁、箭靶、兵器架,角落还设有丈余高的望楼,可见军府戒备之森严。

十几名劲卒正在场中操练,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绕过演武场,是数进深邃的堂院。主体建筑皆用青砖巨木构筑,飞檐斗拱,气势磅礴。

田敢引着王曜穿过一道回廊,口中介绍着:

“这边是节堂,将军平日召属官议事之处;那边是签押房,处理日常军务文书的地方;后面是军械库和档案库……统领的书房和日常理事的小公廨在东跨院,不过未经通传,咱们可不好过去。”

廊庑连绵,庭院深深,不时有文吏、军官模样的人匆匆行过,见到田敢,纷纷点头致意,对王曜这个陌生的青衫学子则投来好奇的一瞥。

田敢将王引至靠近前院的一间客厅:

“王郎君且在此稍坐,喝口茶。我还有些军务需去点个卯,去去就回。若统领回来,自会有人来通传。”

客厅布置简洁而考究,地上铺着青毡,设有多张榆木案几和坐榻,壁上挂着几幅猛虎下山、骏马奔腾类的画卷,兵器架上还陈设着几柄精美的仪刀,整体风格刚硬而不失雅致。

一名仆役奉上热茶,茶汤清澈,香气却略显粗粝,是军中常见的品类。

王曜谢过,独自坐在厅中。

四周寂静,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声更衬得此间安静。

他慢慢品着茶,目光扫过厅内陈设,心中对这位抚军将军毛兴的治军风格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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