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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夜鼾晓别


夜深人静,山村早眠。

王曜躺在自家小楼卧榻上,却是双目炯炯,了无睡意。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支摘窗棂,洒下一地清辉。

白日里董璇儿那看似坦然却又暗藏机锋的笑语,母亲担忧而又隐含期盼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盘旋。

更有一桩难以启齿的心事,沉甸甸压在心头——那夜悦来居雅阁,酒醉同榻,唇间残留的温软触感,以及醒来时臂膀上那真实的重量与馨香,每每思及,便觉脸颊发烫,心绪纷乱如麻。

他翻了个身,试图将这些杂念驱散,目光落在墙壁上,隔壁便是母亲为董璇儿主仆收拾出的静室。

起初,四下里唯有山风过隙、草虫低鸣,倒也安宁。

然而,约莫子时过后,正当王曜神思昏沉,将睡未睡之际,一阵极不协调的声响,却穿透薄薄的板壁,清晰地传了过来。

起初是细微的、断断续续的鼻息加重声,如同幼猫打盹。

王曜并未在意。岂料这声响竟渐渐壮大,转为均匀而略显沉闷的呼吸声,进而演变为清晰的、一波接着一波的鼾声!

那鼾声算不得惊天动地,却也绝不容忽视,时而悠长如拉风箱,时而短促如抽泣,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模糊的呓语,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突兀。

王曜本就怀有心事,神经紧绷,被这鼾声一扰,顿时睡意全无。

他烦躁地用薄被蒙住头,但那声音如同魔音贯耳,无孔不入。

他试着数羊,试着默诵经文,然而思绪总被那起起伏伏的鼾声打断。

心下不由郁闷万分:自己因那荒唐事吃不好睡不好,备受煎熬,她倒好,身处陌生之地,竟能如此酣然入梦,呼声震天,当真是一点心绪负担都无,没心没肺至此!

有好几次,王曜气得几乎要抬手拍打那隔板,喝令其安静些。

但手举到半空,又颓然落下。

终究是自家留客,又是县令千金,深更半夜,此举成何体统?传将出去,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他只得强忍怒火,重新躺倒,睁着眼睛,望着屋顶模糊的梁椽,听着那“伴奏”,只觉得长夜漫漫,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胸中一股无名火窜起又压下,压下又窜起,辗转反侧,床板随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与隔壁的鼾声竟似形成了呼应。

就这般不知煎熬了多久,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清晰,鸡鸣声隐隐传来,那鼾声方渐渐低微下去,终至不闻。

王曜这才觉着周身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浅眠之中。

似乎才合眼片刻,便被楼下灶间传来的细微响动与人语声惊醒。

王曜挣扎着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眼皮沉重如山。阳光已透过窗纸,明晃晃地刺眼。

他勉强支起身,听得母亲陈氏温和的声音,以及董璇儿那清脆娇亮的笑语,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伯母,这粥熬得真香!小菜也爽口!”

这是董璇儿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赞叹。

“小姐喜欢就好,粗茶淡饭,莫要嫌弃。曜儿怎地还未起身?平日这个时辰,他早就在窗前读书了。”

陈氏回道,语气带着一丝疑惑。

“许是昨日收拾行囊累着了?王郎君,王郎君!快些起身啦!再不起来,这好吃的粥菜可都要被我与碧螺吃光喽!”

董璇儿竟朝着楼上扬声呼唤起来,语调轻快,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

王曜闻声,只得咬着牙起身。草草洗漱后,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缓缓走下楼梯。

只见饭桌旁,董璇儿与碧螺已然端坐,母亲正将最后一碟腌笋放在桌上。

董璇儿今日仍是那身湖蓝色胡服,精神焕发,容光靓丽,与王曜此刻萎靡不振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见王曜下来,董璇儿眼眸一亮,随即注意到他眼下那两团明显的青黑,以及一脸倦容,不由奇道:

“王郎君,你这是……昨夜未曾安睡?怎地憔悴至此?”

她语气关切,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的心虚。

王曜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她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礼数,没好气地哼道:

“安睡?托某人的福,那呼声如雷贯耳,隔墙犹闻,王曜能合眼片刻已是万幸!”

此言一出,饭桌上顿时一静。陈氏讶然看向儿子,又看看董璇儿。碧螺更是吓得低下了头。

董璇儿雪白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

她正小口啜着稀粥,闻言险些呛到,连忙放下陶碗,用帕子掩住口,连咳了几声,眼神慌乱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强自镇定,声音却带上了几分不自然的尖利:

“王郎君休要胡说!我……我睡眠向来安稳,何来鼾声?定是……定是碧螺这丫头!她自小就有这毛病,睡沉了便不自觉,定是她扰了郎君清梦!”

说着,急忙向碧螺使了个眼色。

碧螺被小姐点名,先是一愣,见董璇儿目光灼灼,隐含催促,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向着王曜深深一福,声音细若蚊蚋:

“是……是奴婢的不是,奴婢睡相不佳,惊扰了王郎君,万分抱歉,还请郎君恕罪。”她头垂得极低,耳根子都红透了。

王曜看着主仆二人这番急急甩锅与认领的戏码,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岂会看不出董璇儿的窘迫与碧螺的无奈?

目光扫过董璇儿那绯红未褪的耳垂,见她强作镇定却连眼角都羞得泛红,忽然觉得此女这般模样,倒比平日里那副算计精明的样子,多了几分真实可爱。

那股郁结的闷气,竟莫名消散了几分。

他懒得再争辩,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坐下端起粥碗,默默吃了起来。

陈氏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儿子虽出言抱怨,但目光触及董璇儿时,并无真正厌憎,反而在那女子脸红羞赧时,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再看董璇儿,虽极力辩解,那副小儿女情态却遮掩不住。

她心下顿时了然几分,看来自己昨日猜测不差,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怕是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了。

她只作不知,笑着打圆场:

“原是误会一场。山居简陋,隔音不佳,难免相互打扰。曜儿,快些用饭,莫要误了行程。”

这时,院外传来李虎粗犷的嗓音:

“曜哥儿!可收拾妥当了?俺来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迈进院来。

王曜忙起身:“虎子,不是说了不必相送么?东西我自已拿得动。”

李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那哪成!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咋行?俺送你到山下官道,看着你上了董小姐的车队,俺这心才踏实!”

他语气坚决,不容拒绝。

王曜知他脾性,执拗不过,只得道:

“如此,有劳你了。”

众人匆匆用罢早饭。

陈氏拉着王曜的手,又细细叮嘱了许多,无非是“路上小心”、“勤添衣物”、“用心学业”、“常捎信回来”之类,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王曜一一应下,心中亦是酸楚。

辞别母亲,王曜与李虎在前,董璇儿主仆在后,一行人出了小院,踏着晨露未晞的山径,向山下走去。

董府的车马与护卫早已在山脚官道等候,一辆青帷小车,一辆装载行李的辎重车,十余名劲装家丁骑马护卫,阵容齐整。

到了官道,李虎将行囊放入辎重车,又拍了拍王曜的肩膀,瓮声道:

“曜哥儿,保重!在京师好好的!家里有俺,你放心!”他话语朴实,却重若千钧。

王曜望着李虎那憨厚而坚定的面容,想起猎虎时的生死与共,想起平日里的诸多照拂,鼻尖一酸,重重颔首:

“虎子,你也保重!照顾好我娘,也照顾好你自已!”

李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挥了挥手,便转身大步流星沿山径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绿树丛中。

王曜久久伫立,望着那熟悉的归路,直到董璇儿在车边轻声呼唤,方才回过神来,只觉胸中堵得厉害。

董璇儿在一旁静静看着,见他神情萧索,目光眷恋,心下也不禁生出几分哀婉之感。

她自幼长于长安,见惯了聚散离合,但如王曜与李虎这般质朴深厚、毫无功利色彩的情谊,却是少见。

只觉得此等重情重义之人,更显难得。

她走上前,声音放柔了些,试探着问道:

“王郎君与李壮士,感情甚笃?”

王曜收回目光,叹了口气,眼中追忆之色未褪:

“虎子与我自幼一同长大,性情虽迥异,却胜似兄弟。此番猎虎,更是生死相托。”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珍视。

董璇儿聪慧,立刻顺着他的话道:

“难怪如此,世间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已是难得,更何况这般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着实令人羡慕。”

她话语诚恳,恰到好处地抚慰了王曜的离愁。

王曜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官家千金竟能理解这份山野之情。

心中因离别而起的郁结,似乎被她这番言语轻轻化开了一些。

再看她时,觉得那明媚笑容背后,似乎也并非全无心肝,反倒有几分敏锐体贴。

二人先后上了马车。车厢内颇为宽敞,铺设着软垫,董璇儿与碧螺坐在一侧,王曜独坐一侧。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动,沿着平坦的官道,向长安方向驶去。

蹄声得得,车轮辚辚。

起初,王曜仍沉浸在离愁别绪中,默然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村舍,并不多言。

董璇儿见状,也不急躁,只偶尔指点窗外景致,说些轻松话题,或是问些关于桃峪村风物、李虎趣事的话头。

她不再像之前那般刻意奉承或咄咄逼人,言辞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让王曜觉得被冒犯,又能悄然引他开口。

王曜本就心思沉重,有人愿意倾听,又是谈及熟悉的乡人与往事,便也渐渐放开。

从李虎幼时的憨傻说到猎虎时的勇悍,从七叔公的慈爱说到高蛮的沉稳,言语间充满真情实感。

董璇儿或凝神静听,适时点评一二句,皆能切中要害;或在他感慨时轻声附和,表示理解;偶有不同见解,也能引经据典,委婉反驳,引得王曜不得不认真解释一番。

这般交谈,竟让王曜觉着十分畅快,仿佛积压的心事找到了宣泄之口。

不知不觉间,王曜的话越来越多,不仅说乡间事,也谈及太学中的见闻,同窗间的趣事,甚至对经史的一些见解。

董璇儿或赞叹,或提问,或假装不解央他详解,一双妙目专注地望着他,引得王曜谈兴勃发,侃侃而谈,只觉得与此女交谈,思路开阔,反应机敏,颇有棋逢对手、酣畅淋漓之感。

这与和毛秋晴那种冷冽直接、或与阿伊莎那种天真烂漫的交谈感觉截然不同,是一种智力上的吸引与共鸣。

车厢内气氛愈发融洽,先前那点尴尬与隔阂,似乎在这深入的交谈中渐渐冰释。

王曜看着董璇儿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嫣然一笑的模样,心中那点排斥感悄然褪去,反而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

正当王曜谈到兴头上,欲再阐发一番关于《孟子》“民贵君轻”之论时,却忽然发现,对面坐着的董璇儿,不知何时已歪倒在碧螺的肩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竟是又睡着了!

嘴角还微微上扬,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竟打起了轻微而规律的鼾声,虽不似昨夜那般响亮,却在这狭小车厢内清晰可闻。

王曜顿时语塞,张着嘴,后面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眼前景象,想起昨夜自已的辗转反侧,再看看她此刻毫无防备的睡颜,当真是哭笑不得。

心中那股刚升起的好感,瞬间又被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奈感取代,还夹杂着一丝连自已都未曾察觉的、宠溺般的笑意。

碧螺见王曜愣住,连忙向他投去一个歉然的眼神,低声道:

“王郎君恕罪,小姐她……昨夜想必也是未曾睡安稳。”

这话说得含蓄,却更坐实了昨夜鼾声的来源。

王曜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速流转的景物,听着身旁那细细的鼾声,心中五味杂陈。

这趟归途,因着身旁这个时而精明、时而娇憨、时而狡黠、时而坦率的女子,注定不会平静了。

前路漫漫,太学森严,朝堂诡谲,而这突然闯入他生活的董璇儿,又将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任思绪随车轮颠簸,飘向那远方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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